第70章 清算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
小皇子轻轻拿开他捧在戚长风脸侧的手, 站起身绕过地上的人走了出去。
望舒宫的主殿里被地龙烘得极暖,康宁身上只穿了一身雪白柔软的内衫,随身的罗缎松松垮在他身上, 更显出他风流孱弱的身形,他的衣摆在走动间微微飘荡着,像是一片云雾月华,从戚长风身侧顷而略去。戚长风才动了张开手指去捉的念头,却感到一阵清浅的暗香已是飘远了。
康宁拨开重重高悬的帷幔、推开寝殿内阁的玫瑰门缓步出去, 不出意外看到了一屋子跪在地上流泪的脸。
方才他和戚长风算是大吵了一架,到最后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更遑论要收敛声音。估计他殿内的人已经把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俱听了个全。
他阻拦戚长风南下、要朝廷的大将军违背皇命;他早知道自己活不长的真相;他和戚长风之间生出了不同时下流俗的私情一事——
但康宁这时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本身也不想再把这些事情隐瞒下去, 连最后一段时光都过得不能合乎自己心意。真到了将一切摊开的时候,他只感到了一种让他心痛的畅快。
他在满面是泪、剧烈哽咽着的碧涛面前只微微顿了一下脚步,并没有出声安慰的意思,便绕开她继续往外走去。
满殿的宫人都已经吓傻了, 这时除了流泪便是噤若寒蝉地发抖,连问都不敢问上一句。
小皇子便这样穿着内衫一路走出望舒宫,眼看都快要一脚跨到刺骨的寒风里。
“主子往哪儿去!”碧涛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 她这时腿脚都是软的, 声音沙哑又刺耳地骂那些抖抖索索的侍衣宫女和内监:“你们都傻了吗!赶紧给他裹好衣服, 跟——跟上他啊!”
康宁没有拒绝披到身上的厚软裘衣,但并没打算叫人跟他一起:
“你们回去吧, ”他转头淡淡地吩咐,“莫要跟着我。我要去清和殿见陛下,几步路的功夫,没必要带上随人。再说——我要找父皇说些要紧事情,你们也不该听。”
虽然小皇子在望舒宫向来是随和好说话的, 倒好像常常要听从碧涛翠海这两个大宫女的主意似的,但他到底才是这些人的主子,是真正的天横贵胄——他这样没有余地的淡淡一句交代,内监反而不敢不听。
碧涛也第一次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她想要训斥随人不机灵、可她当下也确实不敢再替康宁拿主意。一宫的人就这样静默无言、焦急又讷讷地看着殿外渐渐消失了小皇子的身影。
“不用担心。我远远地跟着他吧,我看着他过去。”
委顿在地上的碧涛闻言猛地抬起头,看到了终于走出来的戚长风,然后她瞬间就愣住了——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子的戚将军。
这个身形高大而战功赫赫的男人,他惯常会给人一种可靠的沉稳感,以及由他的气质和经历所带来的、某种难以描述的无形压力。
他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凄惶苍白又干涸——哪怕不知情的陌生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也会生出一种心酸的怜悯。
她蠕动着嘴唇,没有办法答话,只是目送着戚长风无言地走了出去。
——
康宁到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到徽帝正静默无声地等在殿里。
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小皇子想,他总是这样,什么都能第一时间知道,于是就免不了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父亲永远能掌控全局。
康宁小的时候,曾经因为有一个全知全能的父亲感到很安心。徽帝能知道他早上吃了什么、知道他昨夜因不肯睡觉闹了小脾气、知道他不喜欢某个侍者的小秘密——他被皇帝捧在手心,也拢在手心里。
那本是徽帝为他规划好的成长路径。干净、柔软、温馨、甜蜜——所有能来到他身边的人都要正直善良、要心爱于他,要捧出一片赤诚无暇的真情。
可世上根本没有人能控制一切的发展、永远掌控全局。
他父皇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可徽帝还是宁愿眼睁睁看着戚长风这个人毁掉、也要借着“救他的命”这个借口一意孤行。
“父皇也看得出吧,戚长风的状态已经不对劲了,”康宁望着不远处的皇帝,“明明您从小就很喜欢他的,不是吗?您也算是看着他长大,把他带在身边一手培养出来的。您为什么不出手阻拦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下去?”
“宁宁你到底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了这一切的?”徽帝藏在案下的手都在发抖。
“请父皇先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也想救你!”徽帝回答他,“他想救你!他想你活下去——朕不想拦他!因为朕能明白他的心情!”
“父皇手里是没人可用了吗?为什么必得要戚长风亲去?”小皇子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他父亲面前这么尖酸刻薄、牙尖嘴利:
“您从来都知道一切,那您想必也心知肚明——他爱我,戚长风他爱我!他注定没法在救我的时候理智冷静、也就没法在恐惧和焦虑中保持原则、保全性命!您不是在支持他,您是在放任他折磨自己!”
“这难道不残忍吗父皇?您怎么能这么对他?”小皇子孤单稚弱地站在那里,“你让他去承担救我的责任,你让他、让他去面临一次次的希望、绝望,一天天临近爱人丧命的终了却无能为力——我死了,他会觉得那是他的错处,您在对他处以凌迟般的极刑!”
“康宁,你不要这样跟朕说话!”徽帝站了起来,“你懂什么?嗯?你懂什么?”
“朕难道不心痛戚长风吗?可是他是最合适、最可能达成目标的人选了——父皇什么都可以不管,只要能留住你的性命!若是朕年轻二十岁,机能和精力都在朕的巅峰时期,朕恨不能亲去!”
徽帝声音嘶哑,好像在那一刻只是一个痛苦的父亲。
但是小皇子脸上并没有一点动容的神情。
相反,康宁眉头轻蹙,好像已经疲惫厌倦至极。
他们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徽帝才又缓缓地开口,“宁宁,你为什么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
皇帝问不出口,但康宁已经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其实小儿子对一切的知悉和反过来假作一无所知的体谅才真正让徽帝难过痛心。
他原本——皇帝原本一直以为是他在保护康宁。他以为他能默不作声地为他解决了一切的。从头到尾小儿子都会对死亡的阴影毫不知情。他想要康宁远离痛苦、怨恨、恐惧……
结果实际上康宁不但要独自承受消化这些,还要假装若无其事,在明知时日无多的生命里表演天真无忧的开心,只为了成全他们这“一番好意”。
——这在顷刻间就给了徽帝致命一击。
“很久了,大概是秋天时?或者更早。”泪水这时才顺着小皇子的侧颊流下去。
在最开始的深夜,等待死亡的恐惧总是在他一人独处时折磨着他的身心。其实康宁不是不怨恨的——他也很想扑在身边人的怀中大哭、发泄,要求安慰、倾吐不舍和恐惧。
无数次赵贵妃来看过他后转身离开,他都想追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把脸埋进她手心。
他曾在临窗的榻上等待戚长风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想——我活不久了,你还不肯来,我们这一生又少见一面。
可是那个晚上,戚长风终于来看他了。他说他想他,那也可以约等于定情。所以康宁强迫自己从此知足、沉默地甘心。
他这短短的一生,亲情,爱情,友情——都有缺憾,都有问题,可他起码还是得到了这些真情。
他想——算了,爱是真的就够了,为什么要把所有问题清算干净——莫不如得过且过、让他沉默地把这些带进坟墓里。
可终于还是,心有余恨,不愿掩埋,不能甘心。
“宁宁,你怎么这么懂事了?为什么要——把这事憋在自己心里。”皇帝在那一刻有一种比心碎更甚的痛意。
康宁面无表情地站在清和殿中,他的泪水流得很急,几乎瞬间就完全打湿了自己的前襟。可是他清凌凌的眼珠盯在父亲脸上,像是两丸黑水银,那其中并没有太多情绪。
“宁宁,你要……你要相信父皇,你……”徽帝看着孩子的眼睛,却很难把这句话说下去。
“父皇,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康宁终于开口了。他眼泪流得那样凶,话音一出口却出人意料的稳定。
那其实是一句迟来多年的诘问——是一个横跨了时空的问题。
那已经伤害了他太久了。而这些年里他都辛苦维系着一个——明明他们双方都知道早已有了裂痕的东西。
那裂痕深深扎根在他敏感多情的灵魂里,从十四岁时那个春夜开始,没有一日不在消耗他的生命。
康宁太累了。他想他已经够懂事了——可是他不想再让那些东西沉默地腐烂下去。
我们与至亲的人彼此相爱,也彼此失望。这大概是我们一生也不敢下手触碰的命题。只好把它永远搁置在那里,混混沌沌地走下去。
我们可以与朋友互相清算、与爱人互相清算——可是与父母子女的清算是最疼痛的,好像那是与你的来处和去处互相清算、好像那是否定了你自己、彻骨伤筋。
但康宁就要死了。
他才十八岁,他就要死了。他不想再把那些诘问永远地埋下去,好像大家就都能够很安心——
“父皇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呢?”他要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抖个干净:
“我对您来说,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一个妄想?一个尝试?一个孩子?一件作品?”
“我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是懂事还是不懂事?是该聪明通透还是天真无知?我真的应该健康地活着还是早早的、干净地死去?我该学会读懂权力制衡、利益争夺的不宣之秘还是保持永远没有世俗欲望的干净?”
“我真的不明白——我不明白,父皇您到底想养成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但是没关系——您想了,您就做到呀!您做不到!您根本做不到!您不能把所有的分量全倾向我这个不知所谓的梦境。您还有别的、心爱的妻子和儿女,有皇位和手中的权力——他们来把我打碎了,他们把您心血来潮编织的梦境打碎了,您也没有办法!”
“您说——原来那一套行不通啊,宁宁,你还是长大吧。以后得懂事一点。”
“我照做了,我照做了呀——可是,难道我不说就没关系了吗?我不说也不问,这么多年也没得到过您解释一句!”
“现在又好像一切都太平了。您问我为什么这么懂事呀,为什么知道了不说出来,为什么自己承受一切,为什么把这件事憋在心里。”
“这样又不符合您的设想了对吗?”
“其实是因为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开心,才算对得起您——”康宁摇着头,“我不应该懂事一点吗?我不应该体谅大家吗?体谅所有人都在保护我的心情!”
“毕竟我是万千宠爱的小殿下呀!父皇,对不对?我只是——我只是一直都很相信你。”
“可是父皇,起码把我的戚长风完完整整留给我吧,行不行?”
他最后看了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帝王一眼。然后挺直脊梁转身走了出去。
第71章 美梦 你怎么变丑了
康宁慢慢走出清和殿, 一路上遇到的侍人无不屏声静气、不敢抬头。他脸上的泪已经被自己拭干了,只眼尾还薄薄的透出红晕,让他整个人平添两分楚楚弱质、无端地惹人心疼。
虽然刚才流了许多眼泪, 小皇子现下倒有一种茫然的轻松,就像是在沙漠里跋涉了很久的旅人,一直守着囊中最后一点点水,哪怕再干渴也只敢稍微沾湿嘴唇。而当他终于放弃希望不顾一切把水喝光的时候,却能感受到一种短暂的、自伤式的满足和释放。
这些年里, 清和殿时有大小修葺,但跟康宁小时候的印象里、那座庞大宫室也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
他记得幼时自己常爱在宫室内这条宽阔的长廊上绕着梁柱奔跑,不知道从哪一年起, 徽帝给自己起居殿的东侧走廊上铺设了响木——于是时有大臣在清和殿的问政阁面君时,能听到隐隐传来的“咚咚咚”和幼儿柔软娇嫩的笑声。
康宁小时候是不讲规矩礼仪的,初夏的午后他跑累了,就撅着屁股趴在温凉的木质地板上作势要睡觉。过不了多久总会有一双大手把他抱起来, 一路提着他走到殿门外:“宁宁太吵了,吵得父皇都没办法做事了,父皇现在就准备把你扔掉!”
是丢下臣子和政事跑过来看儿子的皇帝。
小皇子当然知道父亲是吓唬自己的。但是通常他会哈哈笑着被徽帝交到永春宫照料他的嬷嬷手中, 然后被送回他娘身边、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一个真正的午觉。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清和殿里许多装潢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变动, 唯独这一廊的响木一直没有更换,纵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小孩子在上面奔跑。
康宁轻轻舒了一口气, 跨出了宫门口。
他一眼就看到台阶下不远处静静站着的戚长风。
从响木走廊出来便是清和殿的东侧门,正对着一颗百年苍松。戚长风一言不发地等在那里,瞬间就和一眼望过来的小皇子眼神相会——
那一刻这位戚将军的神色怎么说呢?
很像是一只做错了事被主人嫌弃了的大狗,一副想靠过来又不敢靠上来的样子,看得人心酸又好笑。
康宁笑了。
是我把他吓着了吗?他想。
他拾级而下, 像踩着云朵的神仙一样飘飘悠悠,慢慢走到戚长风面前。
小皇子是想要说点什么的——安慰戚长风一句、或者佯怒撒娇,但是他甫一张口,一缕殷红刺目的血迹就从他浅粉色的唇角缓缓溢出。
接连不断的剧烈情绪消耗几乎把小皇子体内最后那点支撑着心血运转的气力都掏空了,他五脏六腑此刻都在翻腾,脑海中是情绪激烈发泄后的散漫和茫然,周遭的一切都恍惚飘散在云雾里,最终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