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第一皇子殿下 第46章

  小皇子摇了摇头,“可是我感觉母妃很伤心。”

  “母妃只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而我好像正在失去你。”

  康宁沉默了。

  那一刹那,他心里冒出了很多伤感、酸涩却温暖而有力量的东西,只是他却很难把那些情绪在短短的时间内概括清楚,他试图表达他真实的想法,却因为过于急切而显得词不达意——

  “可是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他看着母亲的眼睛像是天上最美的两颗星星:

  “我爱您。醒着的时候爱,睡着了无知无觉没有意识的时候也爱您,日光下爱,黑夜里也一样爱您。不管我在您身边,还是远在万里,不管我好好的活着,还是先您一步死去——”他拿开母亲捂住他嘴唇的手:

  “母妃,我从生下来时就在爱你了——从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存在了,它就是此时此刻的风、是每年春天都会到来的雨,只要你伸出手,它就永远都会落到你的手心。它是永恒存在的,它独立于一切,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到来或者离开、甚至不会因为生死发生转移和消弭。”

  “你怎么会失去我呢?”在小皇子的世界观里,只有一种失去才叫失去,但是——“在您爱我的第一刻起,您就永远拥有我了。母妃永远不会失去我的。”

  ——“我在你心里。”

  赵云桥搂着她的孩子,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感觉自己胸腔里漂浮了很多小小的、荧光闪烁的星星。她很突兀地想起了在她怀着康宁的时候曾经做过的一个梦:她梦见月亮来了,敲响了她的房门,又把圣洁的光辉从她漂亮的窗棂间探进。

  “你来干什么呀?”她问月亮。梦中的赵云桥不是待产的贵妃,而是个美丽又骄傲的少女。

  月亮说,“咦?你还不知道吗?我来叫你开心。”

  ——

  “你也永远都不会失去母妃。”赵贵妃轻轻摇着怀里已经长大了的小月亮,喃喃低语。

  “我知道。”小皇子依恋地在偎在母亲怀里,“所以母妃就不要再为我担心。我长大了,我已经能够保护自己了。”

  “母妃不为你担心,我为戚长风担心,”赵云桥突然笑了一声,“我怎么养了个儿子,这么会甜言蜜语啊……他以后还怎么管得住你?”

  “他为什么要管我啊!”小皇子不干了,“我都没有管他嘛!平时他想干什么都行!”

  “戚长风还用你管啊?他从小就能好好照顾自己。”赵贵妃在康宁额头上一点,“反倒是你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还是一个最爱撒娇的小赖皮!”

  ——

  康宁从永春宫离开时,时间已近黄昏了,他在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处花园,却听到了那里隐隐传来的小孩子的欢声笑语。

  黎宛正在放一只很大的风筝,一堆着人围拢着她、紧张着她,而小孩子脸上全是一种天真无畏的开心。有那么一瞬间,康宁好像横跨了数年的时光、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他偷偷站在那儿看了她很久,面上带着一种朦胧的笑意。

  结果黎宛先一步发现了他,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黎宛如今正是康宁当年刚认识戚长风的年纪。她是个很灵动的小姑娘,眉目间带着一点跟她父亲很相像的、清澈婉转的忧郁。

  康宁轻轻喊了她一声,“阿宛。”他还记得几年前、小时候的黎宛对他的反感,心中有几分紧张的怯意。

  但是黎宛打量了他一番,只是开口问道,“小皇叔,你身体好些了吗?”她因为跟康宁不熟悉而显出几分小小的腼腆,“我前些日子去父王的书房里玩耍,还翻到了他当年写给你的信。”

  小皇子瞬间就怔住了。

  “什么信?”他瞬间蹲下身,抓住黎宛的肩膀问道。

  他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悻悻地松开手,生怕自己的急切会吓到侄女。

  黎宛却并未因他的唐突而面露恐惧,“我没有打开看啊……,”小姑娘可爱地歪歪头,“小皇叔随我回东宫吧,我拿给你。”

  ——

  那原来是一封很长的信,因为时隔多年,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了隐隐的褪色、处处昭示出岁月的痕迹。

  开头那些关切的祝福和问候在此时已经不必赘语。

  太子在信里写了很多、康宁曾以为他这辈子都再没机会达成和解的东西:

  “皇兄知道,这一年有很多事情都跟原来不同了,杨妃行事偏激,大皇兄也一直在中间软弱迟疑,老二老三骤然离宫而去,戚长风也走了。你觉得所有人都离开你了,心里有很多委屈。

  其实为兄心里也有很多的迷茫和委屈。这两年里,我生命中的很多事情都开始像是潜伏在憧憧迷雾里,而在这个位置上,所有人都对我有着期望、却又隐晦地观望着我的一举一动,不肯把他们的欲望和愿景说清,有时候皇兄在夜里醒来,只觉得呼吸间都是孤独的压力。

  我开始难以体味到过去的快乐和温暖了,甚至我也开始怨恨父皇的偏心——真奇怪,有时候人心就是这样难以揣测,明明我从前从未这样想过,反而在真的拥有了储君的位置后,才开始妒忌你。

  皇兄在这样迷茫而愤怒不平的道路上痛苦地品味着权力,却越来越忍不住质疑一切、质疑我的父母兄弟妻妾、质疑我自己。

  我知道宁宁也开始想这些问题了——或许你还没有发觉。但是当你沉默无言地对父皇咽下第一句委屈,你已经对亲人们感到怀疑和疏离。而父皇他不敢面对这个,他视而不见,他通过对你昭示的盛大的荣宠来尽力维持着天平。皇兄感觉到了,但是皇兄自己也难以渡江,不敢面对你、更对一切倾塌无能为力。

  直到我拥有了阿宛。我的骨肉、我的女儿,这个小小的、脆弱又美丽的小东西。

  我坐在她的摇篮边,不自觉地就会放空了思绪。那一晚——很多个晚上,我只想象着要如何保护她、教导她,我知道她必会成长的美丽、善良、勇敢又聪明。我希望她是一个仁慈又正直的公主,拥有热爱万物的能力。

  在她身边,我不会不安、迷茫、忧虑或者猜疑,我知道我只是她的父亲。而她信任着我,她此时此刻正在我身边安然睡去。

  她给我的生命带来一种全新的安宁。我觉得,我的人生从此便不一样了——我在这时才拥有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强大的东西。

  那不是储君之位、不是万人景仰、不是权力。

  我突然明白我该做什么了。这个位置,它不应该是为了满足我的母亲,不该是为了博弈皇帝的心、不该是被裹挟进党派争夺的权力之欲——它是责任、是托嘱,是我该像此刻爱我小小的、脆弱的孩子一样,爱我看不见的苍生万民。

  皇兄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等阿宛过了周岁,我就要出京,到国土四方、到最辽阔的平原和最贫瘠的边境村庄四处转一转去。皇兄要去看看真实的民生、看一看我的百姓,看看他们这一生的奔忙和悲喜。

  这也是父皇他当年走过的路——我这样说的时候,父皇看起来非常高兴。

  这一封信写给你。皇兄离京在外的时候,你要照顾好你的小侄女。我希望她年幼的时候能多多跟她的小皇叔待在一起,你是皇兄见过的最好的孩子,皇兄永远都爱你。

  等到阿宛长大一些了,你也会长大、成人,遇到心爱的人,然后生儿育女。到那个时候,你也会变得勇敢、强大,对生活中还将要发生的一切充满期待和勇气。

  也许皇兄还能有机会外出办差或是出京游历,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和阿宛一起……”

  ——

  那封信只到此为止,畅享未来的最后只留下了一抹匆匆结束的墨迹,好像是当年坐在女儿摇篮边写信的人听到了婴儿的哭声,就暂且放下了笔。

  到后来,不知是因为黎菁宇太忙,还是一切都匆匆结束在了那个春夜、连写一封未完的信都来不及,这封信就掩埋在那座宫殿某处,时隔多年才被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翻出来,送到了真正的收信人手里。

  康宁看得泪流满面。

  在那一刻,一个曾被难言的隔阂和晦涩的恨意耽误了太久的、来自他兄长的拥抱,在这个初夏的黄昏和他重新相遇。

  一切都来得太晚,但其实这一切永远都来得及。

  康宁从东宫的书房走出来时,就看到那个肖似太子的女孩正踮着脚站在明亮的暖光里。她在捉铺洒在雕壁画梁上跃动的光斑,面容上是一种天真而专注的神情。

  看到这个有点陌生的小皇叔满脸是泪的从她父亲的书房里走出来,黎宛脸上是一种孩子式的好奇:

  “你为什么哭?”她仰起脸问他,“难道是父王在信里骂了你?”

  “没有。”康宁蹲下身抱住了这个小小的孩子,好像是黎菁宇当年每一次疼爱地搂着自己的幼弟,“他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信里告诉我,他真的非常爱你。”

  “阿宛,我那里也有你父王留给你的东西——是很多箱的首饰、画册、书本和玩具。对不起啊,小皇叔这些年一直都忘了给你。”

  “那小皇叔现在会给我吗?”黎宛轻轻地问道。

  “嗯,小皇叔都会给你。”

  ——

  康宁跟黎宛告别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戚长风正等在东宫殿门外不远的距离。

  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朝那人走过去。一开始小皇子还是以正常的速度行走,然后他一点点加快了脚步,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飞扑进朝他迎过来的戚长风怀里。

  戚长风将人抱了满怀。不过是分开了一下午,他就已经想他想得不行。他心满意足地搂着这个不知道为什么掉了金豆豆的小东西,在他泪光涟涟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怎么想起跑到这里来了?”戚将军的声音温柔又低沉,“怎么哭了呢,嗯?是谁惹了我们小殿下不开心?”

  康宁没有回答,只是在男人怀里像撒娇的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才感觉到了什么。他从戚长风身上离开了一点,扬起脸满面狐疑,“你怎么满身酒气啊?”他耸着鼻子在戚长风身上闻来闻去,“还特意换了一身衣服?怎么回事?我父皇为难你了?你跟他分开之后还跑去喝酒了?”

  “就是跟陛下在一起时喝的。”戚长风面露无奈之意。大概徽帝跟他密谈一番、不带脏字地损了他一顿、然后终于表示自己无奈妥协后,只想着把他灌醉了来发泄最后一点不平之气。只不过酒过三巡,皇帝自己先倒下了,戚长风也喝得不少、头脑中却没有太强烈的醉意。

  看出康宁还要追问,戚长风赶紧先抛出了别的话题——

  “陛下说,要把你出宫建府的事提上日程了。”这几乎等同于对戚长风跟小儿子之事的默许。其实他们当时还谈得更深:皇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在一起三两年都没出什么相处上的问题,那也不是不可以开始商量婚期。

  有徽帝这个亲爹在,至少轮不到幼子和戚长风去考虑什么俗世的阻碍、心烦旁人的议论言语。

  而且:“如果殿下这一夏天身体恢复得好,陛下就会答应让我带你出京去。看来臣不用把殿下偷出去了。”他抚摸着小皇子柔软的长发,在夕阳下感觉到无限的温柔和惬意,“只不过啊,陛下说你一次最多只能去一个地方,出门在外要跟京中保持通信。今年秋天出去的话,冬天前必须要回京。”

  但这已经足够让小皇子感到惊喜了。

  康宁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像头过分活泼的小驴,“父皇真好啊!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去!”

  戚将军赶紧把人拦住了。他面上有几分尴尬——他本来不想让小皇子知道的:

  “陛下醉得挺厉害,”还拉着他又哭又骂、在内侍尴尬的眼神中对着杯子唱了好几句越戏,“他喝得太多了,我估计他不到天黑都不会醒。”

  “……戚长风,你可真行。”

  ——

  “秋天啊?”燕归在听到小皇子跟他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觉得挺开心,“不错啊,我差不多也在那时候出京。”

  康宁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了,“你要去哪儿?还去西域吗?”那队西行的和尚估计早已经走了,千百年也未必再有人想要往那荒无人烟、只有传说留存的地方闯过去,难道燕归还想一人独行?

  “去西域,”燕归拍了拍他的头,“小殿下干嘛这副样子啊,我不会冒险的,好吧?我跟你保证,我此行一定小心谨慎、处处惜命。”然后他又想起了什么,“哦对了。赵云侠也跟我一起过去。”

  “什么?!”康宁瞪大了眼睛,“你还要把我小舅舅也一起拐过去!他不是不去西北的吗?不行,我外祖母和母妃知道了肯定不许……”

  “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躲出京了,”燕归在他震惊的目光下开怀笑了,“殿下别看我啊,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躲到了哪里。”

  ——

  其实赵云侠是在皇帝的授意下先护送孟白凡前往雾山了。孟白凡又一次秘密出发了,她要彻底解决困扰了岭南百姓多年的热瘴之疾。

  她走后两日,黎承豫才在医馆外枯守时察觉到这个消息。其实哪怕孟白凡在走之前给他留下过只言片语,黎承豫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一切向她追过去。

  但是这么长时间以来,二皇子一直在单方面的努力,到了这时也没收到过对方的一点点回应。黎承豫终于开始感觉到一点迟来的、他过去的生命里从没察觉到过的灰心。

  孟白凡对理想的热烈追求曾经带给黎承豫莫大的吸引力。可当他开始思考起两种东西孰轻孰重的问题时,曾经的吸引和向往却变得伤人伤己。

  他抓着昭阳公主连喝了两日的闷酒,把大脑泡在酒液的麻痹下逃避问题。昭阳其实非常看不上他这样——但这是关乎黎承豫自己人生的选择,她不肯给这个兄弟任何建议。

  黎承豫就这样没出息地逮着自己待嫁的妹妹混迹在京城的酒馆里,一直到第三日晚上,腼腆的卫小公子提着灯等在酒馆外面,来接自己的未婚妻回宫去。他们两个未婚男女在黎承豫这个讨不到老婆的单身汉面前你侬我侬、恩爱秀得毫不顾忌,实在让黎承豫大受刺激。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别得意!你们以为我就讨不到媳妇吗?”黎承豫指着这二人悲愤大喊,“不就是继续热脸贴冷屁股吗!我不管!我这就出京追阿凡去!”

  他当时真的趁夜走了,只留下他放在酒馆里的豪言、引得他走后的京城中流言四起。

  但是那都跟黎承豫没关系了。他这一去就去了两个多月,直到一场秋雨之后,天空如洗,万里的晴空下,他和孟白凡骑在马上一路疾行、堪堪才赶上了昭阳公主的婚礼。

  京城中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盛大的喜事了,数十里的红妆丹绸挂在从皇宫到公主府沿路的街上,与满城的金叶相映成趣。戚长风全程和康宁待在一起,早上是掺和在皇宫的小宴里,午时先后出现在卫国公府和公主府的两处酒席,但是不管是在哪个流程中,戚将军混迹的那一片已经分明都是昭阳公主的血亲!

  而从皇宫到公主府的一路,戚长风和小皇子共乘一骑、十指相扣,亲密的姿态毫不顾忌。

  更重要的是,在场的皇帝和赵贵妃非但没有对此表现出什么异样,还几次对着小殿下那边目露笑意。因而这一日虽然是二公主和卫小公子的婚礼,却让京城中许多倾慕于小殿下的痴男怨女们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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