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先知皱眉:“真有此事?”
蒲凌弱弱点头,小声说:“那两个异族茗士身形高壮,比我高出两个头,眼神又凶又恶,真怕茗斗时对上他们,出什么差错。”
蒲凌的担忧不是白来,点茶最需静心,需算时算点,计算提壶精度,若期间稍有差池便要重头再来,放在中原茗斗还有一次重来的机会,此刻身处番邦也不知他们会不会改些规则。
胡云杉虽然比蒲凌强一些,却也有些担忧,闷声说:“萧衡的技艺确实不错,那日我独自点茶,他过来瞧了瞧,不仅指出了我一处错误,还告诉了我正确的技法……”
陶先知大惊,“你两人遇到这种事情为什么不拿到桌面上商量?!”
胡云杉本就觉得丢脸,听到陶先知有意责怪,心中更觉不服,不禁大声道:“我两人找谁去说!师娘整日魂不附体,徐大人又是武夫,你一天到晚哼哼唧唧除了想家就是想家,即便问你你也不懂,何必多费口舌!”
“你!”
陶先知也是个少爷脾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本想回他几句,还未开口,就见门外走进三个人,为首便是萧衡,还有两位高壮大汉,应该是蒲凌口中异族茗士。
这两人明显听到他们方才争吵,眼中尽是轻蔑。
萧衡得知方泽生登门,特意过来看看,他年少时在中原学茶期间便久闻方泽生其名,一直想要找机会与他切磋切磋,如今一见甚有些失望,瞥了一眼矮桌旁的拐杖,坐他对面笑着说:“方少爷远道而来,有失远迎。”
方泽生抬了抬眼,拱手道:“见过萧三王子。”
萧衡免他礼数,又看了看他身边的付景轩以及怒气冲冲的陶先知和胡云杉,不禁叹了口气。
陶先知见他这幅样子更觉气愤,那眼神好似他们都是一群无用草包,白白让他期待了这么久,还不如一早就让他们回去,也省的再浪费时间准备这场毫无意义的茶局!
陶少爷本想不管不顾地嘲他几句,垂眼一看身边的这几个人,不禁抚了抚鼻子,讪讪坐回了蒲团。倒也不怪萧衡看不起人,这满屋茗士却有些不太像样,方泽生舟车劳顿一脸风霜,付景轩满脸胡茬子尽显颓态,胡云杉与他对持挣的脸红脖子粗,蒲凌那边紧紧握着双手不小心露出几块红痕,不是冻伤便是烫伤,竟一直忍着没说根本不像还能上场比试的料。
陶先知心道完了,正想等萧衡离开以后跟付景轩等人商量对策。
萧衡便也瞧见了蒲凌的手伤,贴心说道:“我瞧着这位蒲先生该是提不了壶了,刚巧方少爷今日过来,不如在比试的时候替他上场如何?”
方泽生微微一怔,扭头看了一眼付景轩。
付景轩也在看他,眉头深锁,似乎有些担忧。
萧衡本就对中原茶事很是上心,自然也知道方家前些年出了些事走向衰败,今日一见方泽生风尘仆仆、清瘦腿残、精神不佳,更是觉得此人已废,不足为惧,再加上付景轩一直对他摇头,示意他赶快拒绝,更让萧衡觉得他只剩一具无用空壳,忙说:“若方少爷没有异议,此事就这样定了,三日之后咱们便约在昭容台一决高下。”
说完带着两位身形高壮的异族茗士匆匆出了房门,生怕方泽生反应过来开口拒绝。
陶先知待他走后眨了眨眼,从厚厚的披风里面抽出一把聚骨折扇忽闪两下,不可思议地嘀咕:“竟还有这等好事?”
第58章
蒲凌师承周先生,虽说年纪不大在中原茶市也属于新人,但点茶技法很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较。
别看他与比胡云杉面上差不多少,实际习茶的底子却要比胡云杉深厚许多,胡云杉自小是跟胡老家主学茶,胡老家主技艺一般,若非胡云杉自己有些习茶天分,如今不定能和蒲凌站在一起。
想来这段时间萧衡已经分别试探了两个人的深浅,知道蒲凌更胜一筹,便借着方泽生登门的机会把蒲凌换掉,也免得比试当天出什么差错,当着众多子民的面丢了王族的脸。
夜里。
付景轩带着方泽生来到这半年居住的房间,房里生着暖炉不算太冷,桌椅布局也如中原屋舍一般没有太多异族风情,萧衡少年时在中原待过几年,本身就很喜欢中原这些风雅的物件,什么琉璃玉盏、翡翠花瓶,一件一件摆在屋子里,猛一进来,倒也不像身在异族他乡。
方泽生没看别处,直接来到付景轩睡了小半年的床前,抬手摸了摸床板。果然,萧三王子虽已尽量附庸风雅,骨子里却还是一个习惯了天为被草为席的牧族儿郎,方泽生年少时与方昌儒一起来过临潢府,知道许多牧族子民不愿睡高床软枕,只愿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蒲一张薄薄的野兽皮毛,以供冬日取暖。
冷虽是不冷,硬却是真硬。
付景轩见他僵着背脊,从他身后搂住了他的腰。
方泽生叹了口气,转身捧住他的脸庞与他对视许久,蹭了蹭他脸上那层青青的胡茬。
“不扎吗?”付景轩笑着问。
方泽生淡淡摇头,牵着他的手坐在桌子前,吩咐门外的周齐找来一把刮刀,又让三宝端来一盆清水,一点一点地帮他清理脸上的青茬。
付景轩抬着下巴,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与他聊着临潢府见闻,方泽生似也有话想说,嘴角动了几下,终于说道:“胡云杉说你……”
“嗯?”
“整日魂不附体?”
付景轩展颜一笑,吓得方泽生急忙挪开帮他刮脸的刀片,生怕伤到他一点。两人面对面坐得很近,付景轩向前倾了倾身子,揉着他泛红耳垂说:“何止魂不附体,还险相思成狂。”
次日天明。
临潢府内的大街小巷纷纷贴出了一张关于三王子要与中原茗士列具茗斗的告示,特邀请闲暇子民两日后前往城南昭容台观战。
昭容台原属萧家的一处练武场地,随着前几年都城建成,练武场迁到城外,那处便成了城内武士摔跤比试的地方,如今三王子亲自登台与人茗斗,自然吸引了不少异族子民的目光,而后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两天光景,已是满城皆知。
今晚,萧衡与两位异族茗士坐在都城内的一家酒楼喝茶。
这两位茗士同他一样,常年游走中原茶市到处学习点茶技法,其中一个名中原叫李耷,不仅点茶厉害,品茶方面也是一位高人,蒙着眼罩端起一杯无色清茶,光是闻一闻味道,便能说出此茶出自哪家哪户哪年哪月。
三人坐在此处正在为明日的比试做着准备,说是准备,倒也不像蒲凌、胡云杉那般枕戈待旦,不过就是围聚在一起商量一些茶局事宜。
萧衡此人虽出身异国王族,对于茶事却极为认真,茗斗的规矩没变,同品茗大会的次序一样,先是品茶,再是点茶。
他确实有些本领,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不在众多子民面前丢脸,还是私心将蒲凌换了下去,只是将蒲凌换下之后非但没有放松,这两日还总辗转反侧,心里没底。
李耷听他又叹了口气,问道:“三王子有何顾虑?”
萧蘅也说不上来,转了转桌面上的白玉茶盏,问道:“方泽生和付景轩,这几日做了什么?”
另一位茗士叫做王璞,接话道:“什么也没做,就是同吃同睡,早上喝点稀粥,晌午练练走路,晚上坐一起下棋。”
李耷似乎也知道这些事情,挺奇怪地问:“他们中原男子为何这样亲密,同吃同睡不说,我那日还看到方泽生帮着付景轩洗发梳头?这不是婆姨待自家汉子该做的事情吗?”又扭头问王璞:“你可愿意给我梳头?”
王璞瞥他那一脸络腮胡子,神情复杂道:“我宁可去给一匹老马刷毛。”
李耷心糙,没听出这话里意思,还跟着点头,“我看也是。还有那付景轩,这几日为何像换了一个人?整日眉眼飞扬地挂着一张笑脸,我先前还觉得他不足为惧,如今又觉得他恐有些本领?”
“可游历中原多年,并没有听过付景轩这号人物啊?只知道他是卖花茶的那家的二公子,儿时去过几次品茶局,也总是垫底的那个。”
王璞说:“我也一直想不通为何会派他过来,那位姓胡的还有那位的姓蒲的全是去年品茗大会的点茶魁首,品茶局的魁首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方家的人。”
李耷说:“对,是方家内室。”
萧蘅这两年接手了许多王族政事,实在没办法时时刻刻关注中原茶市上的事情,许多消息都是从李、王两人嘴里听来,此时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太对劲,揉着眉心问道:“方家内室可有名字?”
李耷说:“当然有。”
萧蘅说:“叫什么?”
“叫......”李耷转着眼珠想了想,“好像是叫......”
王璞说:“付景轩。”
“对!就是付......付景轩!?”
李耷“啪”地一声拍桌而起,还未说话,又想起面前坐着萧衡,赶忙俯首赔罪:“三王子息怒!”
萧衡倒是没怒,只是没想到这两人竟然如此马虎,连方家内室姓甚名谁都记不清楚,无奈地挥手让他坐下,问道:“那方泽生此人,这些年在中原茶市可有动静?”
李耷说:“这到没有听说,不过这几日瞧他的样子怎么都不像能提壶的料。而且那日三王子让他代替姓蒲的比试时,付景轩可是想拦着的,但这两日又好似把这事忘了?也没见两人怎么准备?莫是不怕输?”
王璞沉吟半晌,忧心道:“不去做过多的准备,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胸有成竹。”
萧衡的眉毛拧成了一个川字,他那日可是盯着方泽生和付景轩的表情看了许久,两人不可能反应那样迅速,只在他一句话之间,就下了个套,将他装了进去罢?
第59章
转眼到茗斗当天。
付景轩一早醒来洗了洗脸,穿上昨晚准备好的衣服,来到窗前。
方泽生比他醒的早些,披着一件深色外氅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枯景,临潢府天寒地冷花木难活,仅有几棵苍翠松柏,立在奇石堆成山景当中摆动枝桠。
付景轩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坐在窗棂下的一把木椅上面,方泽生随意找来一把桃木梳,来到椅子后面为他束发。
“年少时你同我交换的那块玉佩呢?”付景轩拿着方泽生送给他的玉兔木簪转了几转,突然想起了那个物件,反身骑坐在椅子上问道。
方泽生眨了眨眼,像是一时间没想起来,“哪块玉佩?”
付景轩取下腰间的挂饰,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一块的另一半。”
方泽生迟疑半晌,原本可以直视他的眼睛闪了闪,“放在家里了。”
家里?
付景轩不信,看着他遮遮掩掩地咳嗽一两声,狐疑地眯起眼睛。
辰时三刻。
昭容台响起了茗斗的角声。
无数异族子民围聚于此,静静等着前来比试的茗士登台。
萧衡请来了几位常年在临潢府走商的中原商人,又找来几位爱饮茶的异族子民,安排他们坐在一起为这场茶局做评。倒也不怕这些人喝不懂好茶,茶汤的好坏以及汤色的品级各大《茶录》古集当中都有记载,只需他们对照古集帮忙观出汤色好坏便能分出输赢。
方泽生对于这个决定没有任何异议,毕竟身在临潢府地请不来宋大人那般人物,萧衡还能找来几位中原商人做评,已算极为公证地举动。
胡云杉今日还需上台,他要先和王璞比试。若是赢了王璞便和萧衡比试,若是输给王璞便由方泽生登台,蒲凌一直站在他旁边转来转去,堪比自己提壶还要紧张,两人早就在这一年的相处当中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互相关心彼此帮扶,技艺上面也共同成长不少。
胡云杉见他担心,安抚道:“无妨,就算输了也还有我师父在。”
蒲凌说:“不会输不会输,虽然萧衡深浅尚未知晓,但王璞肯定是不如你的。”
胡云杉点头,暗暗攥起拳头,他如今沉淀不少,更是发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个异族王子尚且对中原茶事如此上心,他身在万千芳茗之中,又怎能借着一点天分便飘忽不定?回去还当认真习茶,万万不可再被一个外族人比了下去。
三声号角之后,萧衡带着李耷、王璞姗姗来迟,这三人看起来皆没睡好,一个个顶着硕大的黑眼圈,也不知夜里做了什么。
番邦之地没有年岁小的茶童,只有一位身披狼毛的威武大汉举着一块红字木牌,站在人群当中高喊一声:“今日茗斗正式开始!”
“第一试,品茶局!”
所谓品茶便是观汤、识色、尝鲜、断味,用不同水质冲点茶叶,最后断出此茶出自哪家哪户,这局比试跟品茗大会的规矩相同,但李耷为了炫耀技艺,便增加了一些难度,最后两局要求蒙眼遮目,由前来围观的异族子民挑选五种茶品混合一起,届时谁品出来的种类多,便算谁赢。
他原先不知道付景轩就是去年品茗大会上的品茶魁首,心觉肯定能赢,如今知道了,多少有些没谱,不过昨天他与王璞、三王子通宵抱了抱佛脚,今日之试怎么也不会差到哪去。
加之中原人胆子都小,像那个蒲凌,每次看他一眼都要吓得手脚打颤,这付景轩没比蒲凌高出多少,若也能被他眼神吓退,那便再好不过!
四四方方的高台之上摆着两张束腰长桌,桌上摆着三杯冲点好的茶汤,李耷与付景轩同时登台,相互拜了拜礼。
李耷那厢瞪着铜铃一般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若是不想输得太难看,还是尽早下去,你中原茶道早已经被我学了个遍,再也挖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
付景轩挑了挑眉,笑吟吟道:“还未开局,又怎就能断定,一定是我输的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