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25章

  天上月光如瀑,人间飒然飘雪,风声如泣如诉,胸口血肉破开大洞,凛凛寒意如附骨之疽,将他蚕食殆尽。

  手下一松,踉跄后退几步,背靠石壁滑坐在地,脑袋埋在膝间,嗬嗬笑个不停。

  笑的快活,笑的肆意,笑声盘旋不断,悠悠荡在风中。

  时辰快要到了,赫钟隐扶膝起身,刚要攀上荆棘,耳后风声大作,一枚手刀横向切来,他躲闪不及,膝盖落在地上,陷入昏黑之中。

  兰景明半扶半抱,将人送到山洞深处,静静看人半晌,从外头捧来枯草,给人盖在身上。

  圆月映在天边,口中冒出白气,兰景明站在洞口,遥遥望向天际。

  莲花在风中摇曳,簌簌抖动嫩枝。

  兰景明扯下布条,在掌心缠绕几圈,两手攥紧枝条,迎荆棘翻身上去。

  他好似不知道痛,被枯枝刮破大腿划伤手腕,脸颊被风声卷破,眼角被割开半寸,那莲花如梦似幻,通向它的道路永无止境,要一次一次跌落,才能靠近一点。

  兰景明不知自己掉落几次,又踩着枯枝上去,最后握住那莲花时,他眼睛被血糊的睁不开了,满脸蜇痛如烈火炙烤,额角血流浸透脖颈,根茎吃透他掌心血痕,竟愈加娇艳欲滴,盈盈摇曳生姿。

  他几乎站不住了,踉跄挪回山洞,将莲花放在先生身边,转身爬向洞口,一条腿弯曲起来,额头搁在膝上,掌心紧握成拳,垂眼遥望万丈深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不该有的牵绊€€€€€€€€€€€€一并斩断就是。

  剜掉流血发脓的腐肉,皮肤总有长好的一天。

  斩断本不该有的牵绊,便不会藕断丝连,滑向痛苦深渊。

第46章

  “金狮子二两,银鹿花三两,蛇蜕草一两,温水冲服一日三次€€€€€€€€€€€€”

  正午艳阳高照,花香迎风涌来,丝缕融进鼻尖,摇椅咯吱咯吱,在院中晃来晃去。

  底下人坐不住了,爬起来怒目而视:“你根本都没看我,也没给我诊脉,怎知道要用甚么!”

  旁边人慌忙按他:“你惹他作甚,他可是身怀观音血的赫家人,肯给你看就烧高香罢,你还在这耀武扬威€€€€€€€€€€€€”

  啪嗒一声,宣纸被扣上了。

  摇椅声骤然停止,宣纸渐渐撩开,映出一湾碧色湖泊,那颜色淡如琉璃,瞳仁针尖大小,盯着人时冷漠淡然,似一捧万古不化的寒雪。

  “不愿看就算了,”赫钟隐探出指头,随意捏动两下,将药方揉成一团,在脚下碾成碎渣,“下一个。”

  “你!”

  “算了算了,走罢走罢,他就是这样性子,今日绝不会给你看了,过两天再来罢,等他姊姊在了再来,他只听他姊姊的€€€€€€€€€€€€”

  “哼。”

  赫钟隐眼皮半掀,凉凉哼了一声。

  “诸位父老乡亲,我赫钟隐有三条规矩,你们年岁大了记不清楚,今日再说一次,”赫钟隐向后一靠,脊背斜上摇椅,带的摇椅咯吱作响,“不信我者不医,自绝于人者不医,非本族人不医。”

  他两手托腮,笑出一口白牙:“谁来求情都没有用,听清了吗?”

  这一日赫家药铺早早关门,赫连翘来找人时,她这弟弟还仰在躺椅里头,一条腿半屈半翘,另一条搭在上头,宣纸盖在脸上,指腹粘满墨汁,身上袍子皱皱巴巴,显见一天都是这么仰着,几乎没站起来过。

  “回家了,”赫连翘二话不说,过来摇晃躺椅,“今日做了你最爱的糯米团团,还是不肯回家?”

  赫钟隐麻利起身,飘飘然晃进后院,在土里拨弄草籽。

  赫连翘气得跺脚,追过去围着他转圈:“弟弟,我的好弟弟,姊姊向你赔不是了,莫再生姊姊气了。”

  “怎么赔罪,”赫钟隐向后一坐,两腿盘成一团,歪头小声呲牙,“唔,把那家伙丢出去喂了野狗,这样就原谅你。”

  赫连翘哽住,脸上阵红阵白,不好意思直面弟弟,在他背后蹲下:“我知你不会告诉旁人,可他遍体鳞伤失血过多,若当时不治€€€€€€€€€€€€只怕要活不成了。”

  “姊姊,你我相依为命,在我面前不必遮掩,”赫钟隐后仰倒地,看向姊姊双眼,睫毛细细眨动,“你€€€€爱上他了?”

  赫连翘登时愣住,脸颊烫如火灼,晕红浸透耳根:“没,没有,不是€€€€€€€€€€€€”

  “既然不是,我这匕首久未见血,用他颈头血开刃好了,”赫钟隐鲤鱼打挺起身,匕首在指间轻晃,“姊姊既不爱他,便留给弟弟练练手罢。”

  他轻笑一声,抬脚便要出门,赫连翘忍无可忍,跺脚怒道:“赫钟隐!”

  赫钟隐闻言立住,吊儿郎当扭头:“怎么?”

  赫连翘吸口长气,压住怒火:“破了规矩为外人诊治是我不对,我知你心中不满,但族中规训还在,传承观音血者要遍尝百草,一生不许伤人,只许治病救人,观音血几代未有传承,此番在你身上觉醒,你不肯踏出这地界便罢了,连传宗接代都不肯€€€€€€€€€€€€”

  “那又如何,你是羡慕还是嫉妒,”赫钟隐环抱两臂,似笑非笑,“传说我们是女娲后人,受天人庇护,天生异相百毒不侵,这传言若是真的,为何族人颠沛流离产子艰难,族人人丁寥落,祖上传承观音血者,有几人能得善终?”

  赫连翘哑口无言。

  “姊姊,你愿做菩萨,旁人拦不住你,”赫钟隐淡道,“我只愿做个凡人,平凡终老一生。”

  夏日凉风习习,吹皱平静湖面,柳枝在风中旋转,飞花卷起芦苇,簌簌吹拂过来,纷纷黏在发尾。

  “额发挡眼睛了,”赫连翘嗓音轻缓,柔声撩拨心弦,“姊姊给你剪发。”

  赫家院里没有躺椅,只有条简单草编的椅子,赫钟隐坐没坐相,一条腿半曲半立,另一条晃来晃去。

  赫连翘立在背后,细薄短匕削铁如泥,在赫钟隐发间游移,赫钟隐仰脸看人,时不时轻眨睫毛,唇间呼出热气,碎发上下起舞,在眼前荡来荡去。

  “你救他可以,”赫钟隐浅浅吐息,眼珠眯成一线,“不许珠胎暗结。”

  赫连翘登时恼了,手下薄刃一扔,转身回房去了,啪一声合上木门。

  这头发剪了一半,活像被幼犬咬过几口,乍一看参差不齐,赫钟隐撩起几缕,削得乱七八糟,干脆一把削个干净,露出光洁额头。

  他没有回房去睡,拽根草叶丢进唇间,简单咀嚼几下,仰在房顶晒太阳,等着姊姊给做糯米团团。

  巫医族产子艰难,极易一尸两命,刚出生的胎儿身娇体弱,需得小心看护,赫钟隐未曾见过爹娘,自小与姊姊相依为命,两人年岁相仿,平日里打打闹闹互不恭敬,他整日招猫逗狗,颇爱作弄他人,于医术方面天赋异禀,称得上药到病除,但他不爱出门,更不替外人诊脉,倒是姊姊生来爽朗,嫌弃日日在族中颇没意思,酷爱跑出去玩,捡些受伤的小鸟小兔小鸡小鸭回来,拿棉团做出布窝,非得养好才放回山中。

  这下可真是变本加厉€€€€€€€€€€€€将人都捡回来了,养在卧房尽心照看,一日三餐喂到嘴边。

  赫钟隐切了一声,眼不见心不烦,草叶卷成一团塞住耳朵,翻身卧回去睡了。

  这般从晌午躺到夜里,赫连翘在院中咚咚敲米,敲得声响震天,木板要被砸裂,赫钟隐哈欠不断,在房顶躺到半夜,迷糊摇晃下来,捡几个团团嚼来嚼去,翻到屋顶趴着,沿缝隙往卧房里看。

  塌上那人生得粗壮魁梧,高眉深目,窄小床褥塞不下人,大半个脚掌探在外面。

  这人浑身被布巾缠着,眼角脸颊都有细疤,乍一看有些€€人,赫连翘正坐在旁边喂人喝药,她身姿娇小,平日力气不大,此番也不知哪来的劲头,不眠不休尽心照看,两人靠在一块,烛火暧昧不清,浓情蜜意满溢出来。

  赫钟隐看不下去,懒得再进卧房,自去院后卧着,抬手揪朵花瓣,指腹被草叶划过,落下一颗血珠。

  枯萎草木狼吞虎咽,下垂枝叶渐渐立起,垂涎欲滴摇动,摩挲赫钟隐指腹。

  赫钟隐轻叹一声,额头靠在膝上,指头拨弄花瓣,任它吸食血珠,开的愈加娇艳。

  无趣。

  若要他与人缠绵悱恻,颠鸾倒凤夜夜笙歌,当真是寒毛直竖恶心欲呕,不如一刀捅死干净。

  人间情爱当真无趣,贪嗔痴苦皆因情所生,为情所障,何不撑一叶孤舟,寄情于山水天地。

第47章

  赫钟隐不爱进卧房睡了。

  要么在院里,要么在屋顶,要么干脆在湖边拔些草叶,摊开压在枕下,肆意滚上一夜。

  巫医族在深山之中隐居,家家户户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即使日日在林间安枕,也不会有人在意。

  姊姊救回的男子伤势渐好,可以由姊姊扶着出来,在院内悄悄走动,巫医族可以隐姓埋名出去治病救人,带外人进入藏身之地却是大忌,族人大多天生异相丰神俊秀,得观音血者更有生死人肉白骨的本事,怎会不引人垂涎。

  赫钟隐对这些并不在意,他宁愿将血喂给弹跳上岸的鱼儿,也不愿去寻那遗失在外的山河混元图,摸到传闻中千年长成的诛心草,将心头血浇灌给它,融成一粒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日子如白驹过隙,那个叫阿穆尔的男子逐渐康复,他嫌那人身上血腥味重,平日里懒得进院看人,直到姊姊将人放走,他连那人的模样都没有记住。

  赫家恢复宁静,赫钟隐嘴上不说,倒不在外头睡了,从河边挪回院里,白日里晒晒太阳开些方子,夜里挂在自己做的秋千上晃来晃去,别人好好在秋千上坐着,他偏两手挂在上头,两腿蜷着在地上摇晃,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软绵绵似一滩烂泥。

  他以为那个不速之客走了,一切便会恢复原状,可赫连翘日日心不在焉,叫她她听不清楚,拍她她没有反应,有时她在灶台前扇火煮药,瓦罐熬干了都不知道。

  “赫连翘,你再这么下去,心魂都要被勾走了,”赫钟隐仰在地上,抓起草籽嚼嚼,觉得太苦又给吐了,徒手去掏赫连翘新烤的红薯,“那小子长得凶神恶煞,一看便不是好人,何苦为他衣带渐宽终不悔,早些移情别恋多好。”

  赫连翘淡笑摇头,蹲下来给他剥红薯皮:“弟弟可曾挂念过谁?”

  “挂念,”赫钟隐呼呼吹风,将红薯咬掉大半,“那是甚么东西,为何要挂念他人。”

  “那若姊姊以后嫁人,你自己如何生活?”

  “嫁就嫁呗,左右也出不了这里,我仍旧去你家索食。”

  “若姊姊嫁去外面不在这里,或巫医族分崩离析反目成仇,”赫连翘淡道,“弟弟要如何自处?”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赫钟隐摇头晃脑,“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有应对之策。”

  话音刚落,他察觉到甚么,猛然翻身爬起:“赫连翘,你说这些做甚么,你不会是€€€€€€€€€€€€”

  “是的,”赫连翘唇角浅勾,掌心贴在腹上,“姊姊有身孕了。”

  夏日炎炎,烈焰在身上焚烧,赫钟隐怔怔立着,只觉这烈焰化为寒冰,劈头盖脸浇落,冷的他双眼圆瞪,不知该如何回应。

  巫医族族人孕产艰难,双双殒命者大有人在,非药石所能医也,赫钟隐怎么也没想到,赫连翘真的会珠胎暗结,况且这孩儿还与外族人有关,看她这个模样€€€€€€€€€€€€孩子是执意要生下来了。

  “为何非要如此,”赫钟隐僵硬吐息,抬手揉揉眼睛,眼前昏黑一片,“你我姊弟二人,相互扶持下去,似原来那般不好么?这里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吃喝玩乐样样不少,若你,若你不在了,我€€€€€€€€€€€€”

  “弟弟,你我年岁相仿,姊姊不会拘你甚么,你愿快活终老一生,我愿享受天伦之乐,”赫连翘笑道,“若我此番不幸,你要给孩儿寻个好人家,就算对得住姊姊了。”

  赫钟隐搓搓脸颊,牙齿咬上舌头,一时无话可说。

  这般看来,赫连翘一袭粉裙,身形窈窕有致,丹凤眼神采飞扬,日日胭脂水粉涂着,早不是先前那般顶着一头乱发,与自己在外玩闹的疯丫头了。

  她在一日一日长大,眼角爬上细纹,面上揉出母爱,他却还得过且过,今朝有酒今朝醉,未曾长进一分。

  他们都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赫钟隐转身离开,默默进山洞打坐,坐在那里心烦意乱,一把掀开草皮,回卧房摔碎两个茶杯,不想睡在榻上,跳上屋顶睡了。

  睡到半夜胸中发堵,他沿缝隙往底下看,赫连翘坐在塌边,指间捻着一块男子布巾,掌心贴着小腹,满含柔情打转。

  将外人带入领地本就是族中大忌,珠胎暗结更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赫连翘日日在院里养胎,不愿出去抛头露面,赫钟隐脾性好了许多,再不似之前那般肆意妄为,族人们暗地里说他情窦初开转了性了,被他听到登时暴跳如雷,将那碎嘴之人拎到河边,揍得鼻青脸肿才算罢休。

  赫连翘的食量一日比一日渐长,唇色一日比一日苍白,一头秀美长发形同枯草,乱糟糟蓬成一团,唇色整日都是紫的,生产时不敢找旁人帮忙,赫钟隐跪在塌边,被满室血腥逼红双眼,接过那小小一团的娃娃时,他两臂发颤瑟瑟发抖,几乎将娃娃摔在地上。

  赫连翘耗尽气血,生产后陷入昏睡,三日后撒手人寰,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怀里的娃娃不谙世事,吃饱了睡吃不饱哭,自顾自玩的快活,最爱揪赫钟隐发丝,一把一把扯掉,赫钟隐几乎被劈成两半,静悄悄为姊姊料理后事,坐在姊弟两人幼时玩闹的卧房里,抱着姊姊拼死也要诞下的娃娃,整个人僵硬如木,脑中满是浆糊。他不知一切为何会变成这样,他原本肆意潇洒,快活似林间飞燕,天边却飞来一块石头,将他砸的肠穿肚烂。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