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39章

  鸿野闻言抱拳行礼:“回将军的话,这几次掳来的残兵败将已被丢入牢中,探子来报有几名格勒已是蠢蠢欲动,欲要反扑过来。”

  “兰赤阿古达依旧没有声息,”陈靖淡道,“躲在帐中不敢出来,让儿郎们前赴后继赶来送死,倒真是有些本事。不知这些儿郎们为他出生入死,心中可有怨言。”

  “将军,您是想€€€€€€€€€€€€”

  鸿野悟到甚么,慌忙仰起头来。

  “死伤惨重非我所愿,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陈靖甩开马鞭,高高扬至半空,“你令探子散出消息,说这两员被俘虏的上将已经归顺我朝,如今锦衣玉食良田百亩,各个过着神仙日子。北夷之中有多少精兵粮草,我等已是如数家珍,即日便要长驱直入,取兰赤阿古达首级祭天。其余人等若放下刀剑就地投降,我陈靖以手中虎符起誓,过去种种既往不咎,永康城城门为他们而开,随时欢迎他们进来。”

  “是,”鸿野抱拳听命,“谨遵将军之令,在下这就派人去做。”

  陈靖捏住鞭柄,发力转过几圈,粗糙棉绳摩挲血肉,扎得掌心发疼。

  兰赤阿古达向来敏感多疑、刚愎自用,他不信对方会无动无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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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杜尔与兰信鸿得到命令,快马加鞭赶回帐中,回来便觉出状况不对,帐中马蹄嘶鸣牛羊嚎叫,精兵们人人自危,老人小孩满面愁容,女眷们各个躲进帐里,白日夜里都不敢冒头。

  两人依令走进主帐,兽骨浓香溢出,几只狼头挂在帐里,腥味蜂拥挤入鼻端,倒挂的虎皮横在座上,兰赤阿古达立在帐中,高大身形笼罩下来,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压得两人站立不得,纷纷跪在地上。

  “那黄口小儿踩到我们头上,散出这些流言风语,就是为了看你们内斗,他们再趁虚而入,打得你们措手不及,”兰赤阿古达缓缓擦拭长刀,刀锋溢出寒芒,“如今重担落在你们肩上,你们需得同心协力,做那翱翔于天的雄鹰,为我北夷开疆扩土。”

  两人忙伏地大拜,恭恭敬敬应下,自去招揽收拾兵马,预备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再大举进攻过去。

  兰赤阿古达摩挲长刀,狠狠向下挥动,肩背用力胸中激痛,咳出一口黑血。

  他咬紧牙关,眼底冒出血丝,那马儿的蛊物至阴至毒,即便用药勉强压下,也只是延缓颓势,如今他已是强弩之末,昔日健壮的臂膀冒出青筋,血流在皮下翻涌滚动,欲要破体而出。

  帐帘掀开一角,老图真弯腰弓背进来,默默伏在地上。

  “可汗无需烦忧,”老图真嗡嗡吐息,“我已将赫钟隐一事告知景明,他败于陈靖手上,陈靖果然没有杀他,眼下他被掳进将军府里,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是这样么,”兰赤阿古达收刀回鞘,寒光掩于目中,“若那黄口小儿杀红了眼,将我儿斩于刀下,那该如何是好?”

  帐外寒风萧瑟,扯得帐帘簌簌作响,老图真跪得更深,如同一道长影,融入帐帘之中:“可汗大可放心,据探子来报,那赫钟隐曾是陈靖的先生,而自景明离开将军府回到这里,这些年来陈靖仍未娶妻,府里连丫鬟都没有的。”

  “呵,真是步步为营,下得一手好棋,”兰赤阿古达笑道,手中长刀出鞘,横在老图真颈边,向内碾压下来,“本汗倒要再问你一遍,当年那马儿打开囚牢,你们族人四散逃开,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为何你执意留下,甘愿辅佐本汗?”

  狼头高悬于空,赤红双眼直直落下,落在老图真背上,老图真缓缓起身,撑开树皮般皲裂的唇角,小心翼翼答道:“可汗可曾听闻过海市蜃楼?”

  “自是有所耳闻,”兰赤阿古达笑道,“与本汗有何干系?”

  “巫医族活在世外桃源之中,不愿理会世事,这便如海市蜃楼一般,终究难以长久,”老图真弯折脊背,毕恭毕敬吐息,“外面战乱数年,生灵图炭遍地饿俘,巫医族迟迟不肯出山,已是背离组训,冒天下之大不韪了。即便可汗不来山里,日后我也会出来,寻一位明君辅佐,助他成就大业,还天下一个太平。”

  “那你为何执意效忠本汗,”兰赤阿古达道,“本汗性情暴戾好恶弑杀,你口中的明君便是这样?”

  兰赤阿古达咄咄逼人,老图真出了一头冷汗,脖颈垂得更深,脊背微微颤抖:“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菩萨身边仍需修罗护法。这些年来可汗南征北战,收复诸多部落,北夷如今人丁兴旺,牧草丰裕牛羊成群,老弱妇孺得以安心度日。若能一举入主中原,平息各处战乱,令天下人归顺可汗,那人人皆可安居乐业,老朽也算得偿所愿不违族训,为天下谋福祉了。”

  “可汗,古语说世上诸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朽已是风烛残年,愿为可汗肝脑涂地,”老图真汗如雨下,脊背缩成一团,斗篷罩在背上,如同一座幕帘,将他笼罩成团,“万望可汗明鉴。”

  焦糊味道隐隐飘来,帐中一片寂静,火苗跳跃起来,燃出哔啵轻响。

  兰赤阿古达仰头长笑,笑声盘旋开来,震飞林间鹰鸟,落叶如雨而落,被疾风吹到河中,随湍急水流涌走。

  “出去罢,”兰赤阿古达摆手,“本汗要歇息了。”

  老图真悄悄松了口气,僵直脊背松弛开来,他伏地后退几步,刚刚转身走到帐边,忽听可汗唤道:“你看这是甚么?”

  老图真闻言转头,下一刻寒光一闪,喉间嗬嗬作响,血线如湍急河流喷出,咕咚咚如同雨幕,淅沥浸透半身。

  “嗬嗬€€€€€€€€€€€€呃€€€€€€€€€€€€呜€€€€€€€€€€€€”

  老图真扼住脖颈两眼上翻,手臂挥舞几下,口中呼喝不断,只是气息如随风声挤出,下|体被尿液浸透,两腿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向后蹭动,砰一声摔在地上。

  他僵硬抬手,胡乱摆动几下,试图抓住甚么,皲裂树皮般的面容扭曲起来,被自己颈间浓血浸透,他张开大口试图呼吸,喘息间唯有血泡冒出,汹涌压住喉管,令他动弹不得。

  眼前逐渐黑沉,双腿如蚯蚓抽搐,余光只见兰赤阿古达提刀走来,刀尖抵在地上,定定立在身旁。

  “既愿为本汗肝脑涂地,”兰赤阿古达笑道,“那便说到做到罢。”

  寒光一闪,鲜血如瀑涌动出来,腥味弥散开来,浸染帐中草地。

  老图真眼底光芒淡了,眼珠沉甸甸凝着,如同被挤开的墨块,风干成两团渣滓,兰赤阿古达横过长刀,一寸一寸抹过,那利刃映出寒芒,透出嗜血色泽:“真是胸怀大志,谋划了一盘好棋。你以为我不知你暗地里拉拢他人,欲将我取而代之?这些年陪在小儿身边,给小儿下毒时面不改色,好一副铁石心肠。若真将那诛心草夺回来了,你还能如先前所言,全心全意效忠于我?真是骗人先要骗己,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兰赤阿古达挑起刀尖,向外抖开半寸,老图真脑袋咕噜一动,唯剩一层肉皮,堪堪悬在颈上。

  “既有宏图伟业要做,”兰赤阿古达道,“便去修罗地狱做罢。”

  帐外风声涌过,林间簌簌作响,寒意袭入随帐之中,兰信鸿骤然睁眼,狠狠打个喷嚏,翻身搂住枕侧美人,挤|入|销|魂之处。

  身旁这美人是他自小要过来的,一直带在身边,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两人耳鬓厮磨,生了几个娃娃仍旧如胶似漆,怎么也不会腻的,眼下兰信鸿做了噩梦,周身战栗不已,额头埋在美人颈间,冷汗浸透出来,蜇的眼角生疼。

  美人张开双臂,将兰信鸿搂入怀中,小心抚摸数下:“格勒在忧心甚么?”

  “义弟被掳过去了,父汗对此只字不提,只令我们按兵不动,不准贸然出击,”兰信鸿嗅着美人身上香气,胸中平静许多,“且不说义弟怎样,那兰景明从来不顾性命,数年来冲锋在前,收复诸多部落。眼下他被掳走,父汗仍旧面不改色,不露半分慌张。若是易地而处,我等也被掳走,恐怕在父汗眼中€€€€€€€€€€€€方是死得其所。”

  美人挺起胸膛,将兰信鸿搂得更近:“格勒轻些,当心隔墙有耳。”

  兰信鸿贴着美人耳垂,低声厮磨吐息:“父汗正值壮年,却许久未曾上马,此事着实蹊跷,这些年来眼见父汗容颜渐老,筋肉松软,面颊愈发苍白,许是身上有甚么不适,已经掩不住了。”

  美人听得一身冷汗,眼珠左右乱转,慌忙抬起两手:“格勒莫再说了。”

  兰信鸿不为所动,身上肌肉绷紧,热汗冒出满背:“父汗身边那个老图真曾经拉拢过我,我明面上敷衍过去,暗地里却与他藕断丝连,未向父汗禀告。眼下事态紧急,我与兰杜尔待在父汗身旁,难保不被父汗察觉。”

  美人听了这些,手臂渐渐垂下,她知道眼下已是骑虎难下,若不主动出击,便要任人鱼肉:“眼下形势未明,格勒更要按兵不动,那兰杜尔性子爆裂天生反骨,与义弟有几分相似,稍微一激便会上钩。日后可汗定会再下命令,格勒只需见机行事,莫要处处争先,便能保得自身周全。”

  兰信鸿得了美人抚慰,周身热了许多,两人自是颠|鸾|倒|凤,帐中一片春光。

  将军府牢房阴冷,兰道真不知被谁咒了,猛打几个喷嚏,呛得鼻尖通红。

  自从被掳来就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面,背上外袍早抽烂了,身上青青紫紫没有好皮,他不怕鞭刑加身,只是拷问他的人貌似是个哑巴,他问问不出来踹踹不出去,憋成一只紫红发黑的锯嘴葫芦,既不知兰景明被关在哪了,也不知自己部下都怎么样了,恨得他将悲愤化为食欲,每日要吃十斤牛肉,吃得肚子滚圆仍不罢休。

  这里的人倒未曾对他克扣饮食,要吃甚么都是端上来的,还会根据他的口味,给他准备适宜的食物,不得不说这些梁人虽阴险狡诈,料理食物却是一等一的高手,这牛羊肉炖得软烂适口丝丝入味,闻之浓香扑鼻,令他无法抵抗。

  眼下行刑人累了自去休息,看管膳食之人过来,将新煮好的骨棒送来给他,兰道真埋头苦吃,将这骨棒当做陈靖脑袋,咬得喀嚓作响,刚刚噎下大半,牢门打开一条长缝,一道墨黑身影站在门口,挡住大半日光。

  行刑人匆忙赶来,将竹椅送到兰道真对面,陈靖身披外袍,一步步走近椅子,站在旁边没有坐下,只微微拧住眉峰,抬手扇动几下:“太臭了。”

  他的目光飘到兰道真脸上,蜻蜓点水掠过,似乎对他不甚在意,兰道真登时火了,呸一口吐出骨渣,牙齿碾磨咯吱作响:“兰景明被你关到哪了?为何不与我关在一起?你们梁人果真阴险狡诈,吃人不吐骨头!有能耐放开我啊!站那看戏算甚么本事,你我单打独斗,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鸿野在陈靖背后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憋得脊背发颤,险些笑出声来。

  陈靖不为所动,飘飘然掀起眼皮:“你倒是很关心他,他却从来没提过你,可怜你遇人不淑,一腔真心全错付了。说起来他倒是南征北战,在外颇有威名,为何你却默默无闻,无人听说过你?难道你受他庇佑,离了他便没法行走?”

  鸿野以手扶额,后背冷汗直冒,心道将军真是学以致用,白日里在青梅苑听曲的唱词都学过来了,也不知是要做甚么。

  “胡说!胡说八道甚么,你懂个屁!他,他他,他,我告诉你,他才是我的契弟,唯我马首是瞻,事事听我差遣!”兰道真涨红脸颊拼命挣扎,拽得锁链哗啦作响,满脑子热血上头,胡言乱语起来,“我可告诉你,知不知道甚么叫做契弟!我说东他不敢看西,我说南他不敢看北!连那甚么、那甚么时候、他都在下|面的!”

  兰道真昂首挺胸舌尖发瓢,只觉得扬眉吐气,心中畅快不已。

  轰然一声惊雷,鸿野眼前发黑,只想找个棉团过来,将这小子堵成哑巴。

  陈靖手指一动,行刑人一道长鞭甩下,揍得兰道真连连跳脚,嗷嗷叫唤不停。

  外面乌云压顶,刑房内昏暗一片,潮湿水汽攀涌上来,如同一层暗霾,遮住陈靖面颊。

  陈靖侧过半身,鸿野慌忙过来,毕恭毕敬听令。

  “去将包裹放到我卧房榻上,”陈靖唇角浅勾,眼底殊无笑意,“一样都不许少了。”

第66章

  凉水热了,热水凉了,小腹虚沉沉的,腿|间热得厉害,如同泡入温泉,泉水软绵绵翻涌而来,一浪接着一浪,托住身体漂浮,在水面摇荡起来。

  漫天大雪呼啸而来,雪落无声融在脸上,眼睫被黏住了,紧紧裹在一块,半晌无法睁开,兰景明艰难翻身,口鼻扎进被褥,呼吸全堵住了,呛得他闷咳出声,竭力撕开眼皮。

  这是哪里€€€€€€€€€€€€

  身上头重脚轻,分不清今夕何夕,兰景明撑起双臂,歪着半身靠在榻上,盘腿时脚腕哗啦作响,厚重白布缠住脚腕,外面锁着一只铁环,这铁环分量不轻,挂在脚上沉甸甸的,摸上去倒是精工细作而成,连锁孔都触摸不到,不知如何才能解开。

  以如今的气力,寻常绳索他都撕扯不开,用上这种锁链€€€€€€€€€€€€着实多此一举。

  兰景明并不急于起身,他坐在远处打量四周,这是一间陈设古朴的卧房,榻上堆满朱红色的厚重被褥,桌上摆着茶水与文房四宝,几根毛笔胡乱插|在笔筒里面,宣纸上的墨渍半干半湿,显见之间有人练字,墨宝磨了一半便出去了。

  与将军府有些相似€€€€€€€€€€€€这是在将军府里?

  兰景明骤然惊醒,连滚带爬扑向塌边,落地时踉跄一下,被锁链拽得跪倒在地,膝盖咚得砸到板上,登时红肿起来,怎么也搓揉不开。

  手腕杵在地上,上面还有两圈被捆过的红痕,好在痕迹淡了,摸上去并不疼痛,闻着还有淡淡药香,看来被仔细包扎过了。

  兰景明拖着脚步走到门边,抬手向外推推,门闸从外面被关上了,丝毫扯拉不开。

  帘子挂在窗棂上面,中间有一条细缝,可以隐隐看到外面,兰景明倾过半身,试图看得清楚,外面景色与过去的将军府不同,不似原来那般雅致,而是透出清冷肃杀之气,湖面结着薄薄一层浮冰,似是久未有人修缮,岸边杂草长得到处都是,破裂碎石掩在草中。

  想必这不是将军府了,至少阿靖的兄嫂不会住在这里。

  嫂嫂周淑宁勤俭持家,行事井井有条,断不会允许这里乱做一团。

  难道€€€€€€€€€€€€阿靖自己住在这里?

  阿靖有自己的府宅了?

  那这里是甚么地方,偏院还是柴房?

  之前醒来时还在水牢里面,怎么再醒来时睡在卧房?

  兰道真怎么样了,被捉了还是逃出去了,若是被捉住了,会被关在哪里?

  兰景明捏住眉心,额角抽痛不已。

  眼下的情况样样与常理相悖,阿靖与北夷有不共戴天之愁,若是将他们掳过来了,应该丢进刑房,先抽几百鞭泄愤才对,为何要拿自己泄|欲,还给他包扎伤口?

  若是拿他泄|欲,会不会也拿兰道真泄|欲?

  兰景明胸中恶寒,狠狠甩动脑袋,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抛洒出去。

  他在窗边站了半晌,寒风拂来吹过袖角,凉意渗入胸口,他揉揉鼻尖,眼角扫到透明小臂,登时僵在原地。

  他缓缓垂下脖颈,身上原本的外袍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薄如蝉翼的纱衣,这纱衣若有若无半遮半露,内里不着丝缕,不知是谁给他换的。

  兰景明揉揉眼睛,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外面闪过黑影,陈靖拎着硕大包裹走近,身形如一堵围墙,沉沉立在门外。

  兰景明恍惚一瞬,手腕下意识向上冲去,狠狠握住颈骨,向内拧压下来。

  不能被认出来。

  决不能被认出来。

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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