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42章

  兰景明自眼角余光看到,那是一名做寻常打扮的婢女,来回走动间悄然无声,似乎做这些事已十分熟练。待外头再无声响,他起身验过糕点茶水,里面并无毒物,只是都换成新的,那汤水熬得浓稠,糕点做得香软,里面不知放着甚么药材,闻上去颇为滋补,令人想要大快朵颐。

  原来如此。

  阿靖想必有事要忙,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便令婢女过来关照他一日三餐,以免他吃到残羹冷炙。

  兰景明长长叹息,抬起手臂挡在额间,若说自己已经疯了,阿靖更是疯得厉害,无论以何种缘由做出这些€€€€€€€€€€€€自己毕竟还是俘虏,阿靖这般对待自己,在军中也难以树立威信。

  他这般想着,睁着眼睛等到半夜,静静下塌立在门边,常年在战场之中生活,将他练得耳清目明,只需站在门边,便能凭感觉探出附近还有几人,分别在甚么方位,他能感觉周围有许多眼睛关注这里,只是人要休息便要换班,中间总有疏漏之处,兰景明前几日都未曾轻举妄动,只要有人进来,便做出虚弱不堪的模样,紧闭双眼倒在榻上,许是他这幅浑浑噩噩半死不活的模样骗过了人,终有一日附近防守松懈,兰景明寻到机会翻身上了房檐,在亭台楼阁间寻觅半晌,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个重兵把守之处,那里灯火通明,夜半三更还有人持着火把,在外面逡巡盘桓。

  兰景明没有硬闯,探查清楚便回去了,转日再来查看情况,这般来回几次,他找准时机套上换班人的衣衫,静悄悄溜进里面,这地牢似乎建在水上,石壁摸上去滑腻腻的,冰凉如被毒蛇吻过,寒意蜿蜒袭到心底。

  夜里无声无息,门口的看守人裹着被子昏昏沉沉,被手刀劈过便昏睡过去,兰景明走过一线天似的孔洞,贴石壁行到里面,两条长长的锁链高高扬起,中间锁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几条带刺的长鞭甩在地上,旁边还有几个摔烂的铜盆,兰道真头颅低垂,散乱头发垂在颈后,脊背上没两块好皮,乍一看更是生死不知。

  兰景明弯腰俯身过去,指头贴上兰道真颈脉,这血脉仍在生机勃勃跃动,比自己强健太多,铁链哗啦一动,兰道真察觉背后有人,刚要张口吼叫,嘴唇被人紧紧捂住,兰景明贴在兰道真耳后,咬牙切齿低斥:“闭嘴!”

  兰道真听到熟悉声音,一股气堵在喉口,险些憋进半条命去,他勉强挪动脑袋,眼珠瞪成铜铃:“你、你€€€€€€€€€€€€”

  兰景明瘦了一圈,脸色略见憔悴,身上却干净体面,应是没有受过酷刑,兰道真眼珠乱转,上下揉来飘去,嘴唇抖动半天,气音自喉间挤出:“你被关在哪了?”

  “这不重要,”兰景明道,“你积蓄体力,不要再与他们硬碰硬了,我会想办法放你出去。你出去之后,向东南方不断前进,翻过雪华山便能与大军汇合。”

  “那你呢?”兰道真敏锐察觉到甚么,肩膀挣动两下,想要逃出束缚,“你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怔住,唇角浅浅勾起:“你是三岁小儿不成?逃命还要人陪的。”

  兰道真气急败坏,额角青筋直跳:“少说些有的没的!为何不与我一起?”

  兰景明沉默下来。

  地牢深不见底,四周伸手不见五指,暗夜中唯有星子闪烁,兰景明长身玉立,眼眸隐入暗夜,繁星倒映下来,如同璀璨星河,透出殊无人气的冷寒。

  “我对不住他,”兰景明道,“自然要偿命的。”

  “甚么、甚么东西,你在说甚么,你对不起谁,偿甚么狗屁命!你别走,你给老子说清楚了!”

  兰道真憋着一肚子,往日里早要爆发出来,将兰景明拽到身边揍上一顿,让他从头到尾解释清楚,只是眼下身在这里,他不敢闹不敢嚎更不敢叫,一张脸憋得通红泛紫,肩背肌肉隆起,看着兰景明远去的背影,拼命压抑扯动锁链的冲动:“那你为甚么要救我!我可没少欺负你罢?”

  兰景明定住了。

  只是愣住一瞬,继续向前走去。

  兰道真目眦尽裂,眼睁睁看他走向外面,本以为再也得不到回答,轻飘飘的声音却蔓延过来,丝缕传入耳畔:“你救过我。在收复回鹄族时。”

  兰道真愣住了。

  那回忆太过血腥,他几乎已将它深埋在心底深处,久久不愿想起,当年回鹄族族长埋伏在密林深处,一箭射中了兰景明下颚,那劲力太深,从下颚洞穿过去,将人掀落马下,险些葬身马蹄。兰景明半身染血昏迷不醒,张不开口喝不进药,眼见进气比出气还少,郎中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人围住,各个手忙脚乱,却没人敢冒着风险给格勒拔剑,怕是一着不慎令格勒送命,自己也要跟着小命不保,最后还是兰道真看不过去,硬是顶着压力将箭矢拔|出,又命郎中们全力救治,才捡回兰景明一条命来。

  兰道真纵横沙场许久,残肢短臂见过太多,本不该下不去手,可当年要拔箭之前,兰景明不知哪来的力气,自昏沉中抬起手臂,攥住兰道真腕骨,竭力向外推去,似乎不想让他动手,只想自生自灭,就此解脱而去。

  如今几年过去,兰景明旧事重提,兰道真恍然立着,竟不知之前的决定是对是错,若是没有拔箭放他走了,是不是于他而言€€€€€€€€€€€€会比如今这般快活。

  兰景明该说的都说到了,无意再留下来,他潜行到门边蛰伏,等到凌晨将近再换班时,他抓准时机溜出,回到自己卧房,将自己埋入被褥。

  这般过了两日,府里风平浪静,兰景明仍旧保持原状,昏昏沉沉卧在榻上,外面似乎风平浪静,唯有婢女们进来端汤换茶时聊过几句,说要在府中挂上红帘,还要收拾出几间屋子,府中多少年没有过喜事,将军成家便是天大的好事,即便将军三令五申要低调筹备不准张扬,红绸喜帘还是要挂出来的。

  婢女们三三两两出去,悄悄合上房门,兰景明躺在原处,静静看向上面,一只通体发黑的蜘蛛在木梁角落游移,吐出乳白的丝线来回缠绕,木梁被一圈一圈覆住,裹得严严实实。

  眼前天旋地转,天地旋转游移,兰景明下意识挪动手臂,指头按住唇角细疤,狠狠向内抠去。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阿靖要成亲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迟迟没有回来,想必是要在原来的将军府里娶妻,将夫人安置在兄嫂身边。

  阿靖年岁到了,合该到了娶妻的时候,确切的说€€€€€€€€€€€€早该娶妻才对。

  阿靖会娶妻生子,儿孙绕膝,安稳度过一生。

  指尖传来湿意,黏腻血腥弥散开来,那条细疤又痛又痒,如万蚁钻心,纷纷向伤口深处涌去。

  他弯曲指节,想要麻痒的血肉抠挖出来,在指间碾碎成灰。

  幻觉总是缠裹不休,一会是少年阿靖递过肉来,让他多吃几块;一会是阿靖弯下腰来,将长布缠在他脚上;一会是阿靖攥住他的手臂,两人共同望向烟火;一会是两人站在姻缘树下,双手合十许愿,漫天荷包如飘扬落下的红雨,自半空翻卷而来,淋漓落在身上。

  这都是过去的梦了。

  梦境再长再美,终有醒来的时候。

  陈靖站在街边,拎着大包小包,等待涂抹胭脂的姑娘出来。

  他这几日未回自己府中,一直待在兄嫂这里,前线军报都送到这里,在这里由他处理。北夷这段时日风平浪静,并无调兵遣将的行踪,陈靖不敢掉以轻心,这场亲事便一切从简,走个过场罢了。

  他知道即便自己是将军府家的公子,想找到门当户对的姑娘也并不容易,身在战场生死难料,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丢下孤儿寡母了此残生,他本身对娶妻一事颇为淡然,若不是为给大哥冲喜,根本不会想到成亲。

  那大巫许是真有几分本事,自从与瑞王府中的嫡女定下亲来,大哥的脸色便一日好过一日,府中紧锣密鼓操办起来,兄嫂都是满脸喜气,嫂嫂产子之后身体羸弱,府中诸事都是能放则放,很少亲力亲为,眼下她却扛起重任,事无巨细关照下来,将府中诸事打点的井井条条,陈靖有心想要帮忙,连插手的机会都找不出来。

  成亲前夫妻双方本不能见面,只是这瑞王府家的嫡女性子活泼不循礼教,她竟然女扮男装,在成亲之前随着礼乐队偷偷跑来,直撞到陈靖身上,理直气壮叉腰仰头,扬言要见识见识未来夫君。

  陈靖与她面面相觑,比她高了一头还多,她跳起来张牙舞爪半天,仍碰不到陈靖耳朵。

  这姑娘名唤静娴,性子与“静”和“娴”隔了八百丈远,几座雪山倾倒下来,怕是都填不平的。

  静娴自顾自跑来大闹一场,瑞王府派人来接都不肯回去,瑞王年岁已长膝下无子,对待几个姑娘都是如珠如宝,从小哄到大的,姑娘大了有主意了不肯回去,瑞王也无能为力,只能嘱托陈靖好好照看,不要辜负自家姑娘。

  陈靖重任在肩,几乎硬成铁板,不知如何动作才对,他自小在男人堆里长大,长大后又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些年来没见过几个姑娘,不知怎么和姑娘相处,静娴与他相比年龄尚小,还是小孩心性,在深闺长大早就烦了,好不容易能够出来,非拉着陈靖陪她到街上采买,静娴看甚么都颇有乐趣,蹲在蝈蝈前头都迈不开腿,不多时便带了大包小包出来,通通塞|进陈靖手里,让陈靖帮她提着。

  陈靖手里拎着东西,脑中魂飞天外,静娴蹲在糖人前面,歪着脑袋盯着它看,糖人膨胀开来,一点一点变大,它在糖人师傅手中扭曲发软,化为话本里惟妙惟肖的人物,递到静娴手中。

  静娴蹲在那里,背影小小一团,两只羊角辫甩来甩去,噼啪落在肩上。

  手里的东西沉甸甸的,它们不断下坠,扯断手指掰断腕骨,直落到深渊里去。

  陈靖知道自己在看着静娴,可是他又清楚的知道,他看的不是静娴。

  世上只有一位骑着白狼,脚踝缠着金铃的少年。

  沧海桑田万载春秋,日升月坠花开花落,世间万物如过眼云烟,只有那少年无可替代,如一根融化不开的尖刺,扎在胸口里面。

  往日里故意不去想他,那刺便被包裹在岩石后面,无法捅|破胸腔,可是若神智游移有一丝破绽€€€€€€€€€€€€那尖刺便生长开来,顶破五脏六腑,将他扎得肠穿肚烂。

  陈靖心不在焉陪静娴玩闹,对方说甚么做甚么都未过脑子,静娴倒是并不生气,似乎成亲只为名正言顺出来寻乐,天晚了将军府派人来接他们,静娴累的昏昏沉沉,在车撵里睡得不省人事,陈靖骑在马上,将人护送回府,留下来陪礼乐队吃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自从去到皇城之后,陈靖便学会谨言慎行,极少将自己灌醉,无论在怎样推拒不得的宴席之中,都会令自己保持清醒,可今日不知怎的,脑中理智的那根弦断了,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几乎称得上来者不拒,喝多了倒也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提着酒壶,自满桌人身旁一个一个走过,将众人酒杯全都斟满,挨个拍拍肩膀,示意大家全喝下去,一滴都不许剩下。

  满桌人喝了不知几坛烈酒,除了陈靖之外,其余各个醉得东倒西歪哇哇狂吐,在地上横七竖八躺成一片,到最后周淑宁实在看不下去,勒令他们不许再喝,硬给陈靖灌了几碗醒酒汤下去,陈靖喝过之后清醒许多,在府中将自己洗漱干净,换了衣衫便说要回自己府宅,周淑宁哪里拦得住他,只得找几名家臣跟着,不情愿放他走了。

  陈靖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回去,将家臣们远远甩在背后,进了自己府宅才觉出轻松,压抑的气氛散去许多,他下了马直奔自己卧房,咚一声倒在榻上,那些酒水入口绵软后劲十足,如磅礴汹涌的海浪,冲他拍打过来,卷起泥沙掩在他口鼻之间,将他按进尘土里面。

  侧卧烛火摇曳,勾勒出长长短短的剪影,陈靖揉揉眼睛,眼前天旋地转,宏图大业皆被抛之脑后,他支起半身,起来时踉跄两下,险些栽倒在地,行走间歪歪扭扭,只能靠长剑支着,勉强站直身体,现在若是从某处蹿出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都能取他性命,他知道若鸿卓鸿野在这,绝不会让他这般暴露在俘虏面前,可酒意令他恍恍惚惚,他醉在酒里,醉在梦中,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挤入侧卧门里,栽在兰景明塌边。

  兰景明怦然坐起,再不能装作沉眠,他拉起陈靖手臂,一声阿靖涌到唇边,硬生生咽下去了,化为一句最寻常不过的寒暄:“为何喝这么多酒?”

  “这话该我问你,”陈靖脑中昏昏沉沉,口齿却还清晰,他歪头打量兰景明侧颊,眼珠无法聚拢,眉峰渐渐皱紧,咬牙切齿怒道,“这里€€€€€€€€€€€€怎么回事€€€€€€€€€€自己咬的?”

  兰景明循着他的视线,摸到自己唇边,痛得呲了一声,抹到一手残血。

  陈靖眼眸渐沉,骤然翻过半身,如大山倾倒而来,将兰景明压在身|下。

  兰景明心跳如鼓,咚咚撞上胸膛,陈靖侧躺在兰景明胸口,手指虚握两下,拢住兰景明后颈,虚虚握在掌心:“世人以为我出身将军府中,众星捧月一马平川,所求之事唾手可得€€€€€€€€€€€€€€可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所求者求而不得,我所盼者事与愿违,我真心所爱之人€€€€€€€€€€€€”

  陈靖捏紧掌心,眼珠通红如血,似乎在盯着兰景明的眼睛,又像在透过这双眼睛,盯着触不到摸不得的仇人:“€€€€€€€€€€€€一言不发便将我抛下,对我弃若敝履。”

第70章

  陈靖收紧指骨,兰景明被禁锢住了,被迫仰起额头,脖颈牵出长弧,泛红脸颊被捏在掌心,如同一颗熟透的桃子,拧出淋漓汁水。

  兰景明不敢呼吸,循着力道放松身体,被褥犹有温热,陈靖身上是滚烫的,潮热皮肤贴在一起,不自觉摩挲起来,陈靖酒醉难受,脑子搅成浆糊,指骨自兰景明颈后抽|出,从后者腰下穿过,像拢住一只大号娃娃,将人搂在怀里。

  这么躺了一会,似乎嫌兰景明胸口太硬,陈靖向下蹭动,掠过胸口靠近小腹,略略偏过脑袋,贴在兰景明腹底,掌心收握几下,虚虚按在这人腰间,咂嘴朦胧迷糊:“这么瘦€€€€€€€€€€€€你喝露水长大的€€€€€€€€€€€€”

  兰景明屏住呼吸,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些年来风餐露宿,肌肉都是在战场上练出来的,几乎没有一丝赘肉,被俘到这里之后,阿靖也并未克扣他餐食,只是他整日忧心忡忡,并无大快朵颐的心思,仅有的那点赘肉消下去了,胸腹只剩薄薄一片,难怪阿靖躺不舒服。

  兰景明抬起手来,在胸腹间摩挲几下,想找到一块弹性十足的地方,让阿靖额头搭在上面,只是手臂刚抬起来,便被陈靖一把攥住,狠狠揉捏几下,毫不客气拉扯过来,压在额底不让动了。

  明明长得人高马大,趴在那里大半长腿探出塌外,收都收不回来,此时的陈靖却好似嗷嗷待哺的幼犬,在兰景明胸前腰间蹭来蹭去,拱散衣衫顶落被褥,似要找到蔽体的软毛,又似要找到安宁的家园,任谁来都撕扯不开。

  这人分量颇重,兰景明被压得喘不过气,只能尽力放软手脚,轻轻浅浅呼吸,房内一时无人说话,桌上烛火摇曳,暗影起起伏伏,久违的宁静涓涓涌来,笼罩在两人身边。

  陈靖呼吸渐稳,似乎慢慢睡过去了,兰景明盯着头顶蛛网,一只不断挣扎的飞虫被困在里面,它被重重蛛丝包裹,愈覆愈深越缠越紧,身体化作小小一团,再也挪动不得。

  屋里熏香燃得久了,缕缕飘溢而来,在鼻间萦绕不休,兰景明收回视线,手腕向上翻转,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缓缓挪动下来,摸到陈靖后颈碎发,小心捏在掌心。

  这头发与幼时不一样了,阿靖少年时满头乌发都是硬的,攥住几乎有些刺手,眼下年龄长了倒松软许多,刺硬黑茬外还有细毛,摸上去手感厚实,让人只想多抓几下,揪出几缕细细把玩。

  陈靖半梦半醒头痛欲裂,口中嘟囔甚么,身上被酒气沁出热汗,过往诸多画面在脑中打转,纷繁扰乱不休,想要入眠又睡不安稳,想要起身又挪腾不开,他在兰景明身上蹭来蹭去,自小腹蹭回颈间,贴在兰景明耳边低语:“不想睡了€€€€€€€€€€€€陪我去山里罢。”

  兰景明心头一震,无端忆起甚么,刚想问山里是哪,陈靖已支起半身,两臂杵在兰景明耳侧,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甚么神智,唯有浓烈执拗,如烈焰熊熊燃烧:“他在€€€€€€€€€€€€他在那里等我。”

  谁?

  谁在那里?

  兰景明偏过脑袋,眼珠瑟缩颤抖,下一刻手臂被人拉起,狠狠拽到地上,陈靖拉着他跑出门去,此时夜色渐沉,外面骏马长鸣,马儿见到主人出来,兴奋踢踏四蹄,来回踱来踱去,陈靖将兰景明推到前面,自己跨坐在他背后,扬起长鞭啪的一声,任马儿翻起半身四蹄踏雪,带他们奔腾起来。

  冷风迎面扑来,翻涌雪浪呛入喉口,兰景明自被褥里被拽出来,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冻得弓起身来,不自觉贴到陈靖胸口,陈靖被风雪吹得清醒几分,他半眯起眼,见兰景明缩成一团,抬手解开身上长袍,厚黑袍衣如铺天盖地的巨网,化为柔软被褥,将兰景明裹在身前。

  两人同乘马背之上,脊背贴着胸口,热浪滚滚而来,兰景明大半个身体藏进厚袍,身上暖了额头还是冷的,冷热交替令他心神振奋,昏沉睡意淡了,久违的快意升腾起来。

  他原本最爱策马奔腾,每每众人在夜里扎营,他要独自走到林中,吹口哨唤小白出来,揪住小白背上皮毛,任巨狼带着自己肆意驰骋,尽享快活时光。

  他记得自己曾坐在小白背上,遥遥俯瞰永康城的景色,如今岁月如白驹过隙,过往诸多残念随风而逝,捉也捉不住了。

  陈靖勒紧缰绳策马奔腾,带着人爬上高坡穿过溪水,踏过被涮到发白的石块,掠过高耸如云的巨木,直往密林深处行去。

  这路上风景似曾相识,兰景明曾在附近数次规划路线,布置木屋细节,这些年来也不曾忘怀,眼见离木屋愈来愈近,他心头忐忑,牙齿咯咯作响,咬住唇间嫩肉,喉底冒出腥气,隐隐生出逃跑的欲|望。

  离那猎人小屋愈近,心头愧疚便愈为强烈,数年前他站在河里等待,等待阿靖这个虎头虎脑的猎物,如今旧事重现,一幕幕袭过眼前,兰景明瑟缩起来,想躲进这捧黑袍,将自己包裹起来,化成白雪随风飘洒。

  无论他心中如何挣扎,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兰景明心知阿靖认不出自己,阿靖只是迈不过心中这道沟壑,或许即将成亲€€€€€€€€€€€€阿靖要和过去做个了断罢。

  一路拍马来到河边,盈盈月色在水中飘荡,河面上散落数块浮冰,雪落无声融在肩上,陈靖拽掉外衫,随手甩在岸边,几步向前踏入河水,掬起一捧冰水,囫囵拍在脸上,揉了半天仍不清醒,他垂头埋进水中,咕噜噜吐出泡泡,湿透黑发黏在耳后,筋肉紧实的身体立在水中,冰水自肌肉*隙涌落,湿透的裤子贴在腿间,勾勒傲人轮廓。

  “过来,”陈靖抹了把脸,自河水中扭过头来,遥遥看向岸边,“脱了衣衫过来。”

  兰景明不想下水。

  他站在河边,向后挪动几步,摇头试图逃离,腿脚刚刚迈开,小腿被人捏住,猛然拽到水里。

  噗通一声,兰景明落入水中,衣衫黏在身上,碎发遮住眼睛,水流自眉梢眼角滚落,遮住大半疤痕,陈靖胸口微震,指头摸索过去,捏住兰景明下颚,细细打量对方。

  兰景明向后躲开,说一声冷便往岸上爬去,手脚并用想要躲开,陈靖酒醒大半,脑袋还是痛的,里面有数个小人拿锤敲打,敲得他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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