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48章

  榻上被褥卷起,几根细瘦苍白的指头攥紧被角,失血指盖白到透明,两枚断裂甲盖坠在旁边,血肉磋磨被褥,腥气溢散出来。

  藏在被褥底下的人像是觉不出疼,察觉有人靠近,隆起的一团向塌内缩去,像只被拔光爪牙的小兽,尽力蜷缩成球,护住最脆弱的脏腑。

  药汤在地上晕开,浓烈苦味溢出,在房内弥漫开来。

  赫修竹满面愁容,保持倾身向前的姿势,他自认行医多年,在哄骗孩童方面炉火纯青,谁知在这山间庙里折戬沉沙,彻底把招牌砸了。

  “怎么回事?”

  “爹,刚刚他似乎醒了,但是认不出人,把瓷碗给打翻了,”赫修竹道,“他一动便口鼻流血,不能再刺激他了。”

  被褥上满是星星点点的血迹,拱起的那团瑟瑟发抖,指头缩回底下,发尾自根部断裂开来,碎发铺在枕上,瞧不出半点光泽。

  “再去熬碗药来,”赫钟隐道,“既是醒了,吊命的药必须得灌下去。”

  “爹,先把鞋给穿上,”赫修竹道,“我去熬药,把碎片都收起来。”

  赫修竹收好瓷片,在房里转过两圈,犹犹豫豫不肯出门:“爹,您小心点,不能再刺激他了。”

  “你在教训你爹?”赫钟隐道,“家法都忘了罢。”

  赫修竹闻言一惊,左脚绊右脚蹿出门去:“那木杆子早被我埋了!”

  外面声音愈大,那被褥里的一团缩得更紧,兰景明浑浑噩噩往缝隙里挤,只觉耳朵里吵得厉害,甚么都听不清楚。勉强撑开眼皮,眼前满是血红迷雾,喉里堵着血块,动一动腥气四溢,夹杂浓烈苦味,他难受的不想说话,摸索寻觅坚硬板墙,迎头猛撞过去。

  他以为这一下便能永登极乐,谁知撞在枕上,软绵绵瘫软回去,他咬紧牙关,还想再试一回,肩膀被人扳住,一只大掌挟裹风声而来,隔被拍在臀上:“再撞一下试试?”

  赫钟隐本来有满腔狐疑要问,哪知榻上这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了结自己,这一撞把想说的话都撞散了,赫钟隐青筋直冒,手臂扬起又停在半空,腕骨颤抖半晌,克制猛拍下去的冲动:“动不动就在这寻死觅活,谁教你的本事?”

  兰景明被打懵了。

  他脑中满是浆糊,不知为何周身疼痒绵密不断,如万针攒刺那般,还有人拿他出气,他浑身痉挛颤抖,将被褥裹进怀中,两臂拢住自己,悄声哽咽起来。

  以往清醒时候,他绝不会放任自己这般软弱,可眼下不知怎的,五感丧失令他天旋地转,生出没来由的恐慌,他循着本能愈蜷愈紧,愈缩愈深,想将自己挤压成米,沿缝隙滚落下去。

  赫钟隐掰过兰景明手脚,将人按进怀里,不让这人抠挠自己,断裂指甲抓完被褥便往身上挖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折腾几下便破皮流血,青紫皮肉外翻,这人瞧着像不会呼痛,若是没人拦他,能把全身皮肤尽数抓烂。

  这般缩在被里,眼见就要呼吸不畅,赫钟隐四下打量,上前拉好外帘,抱来一床柔软新被,抽出原来那条,用新的将兰景明裹住,松松圈在怀里。

  这被褥绵柔松软,盖在身上柔若浮云,不似之前那般难捱,兰景明挣扎不动,虚虚闭上眼睛,鼻间血流流了又抹,抹了又流,腥气久久弥散不开。

  赫钟隐哄小孩似的将人抱着,巴掌再舍不得往下打了,这孩子容颜清秀,看着与修竹年岁相仿,似乎比修竹还要小些,若是在常人家里,许是爹娘宠着爱着,舍不得放出门去,在这里却要强忍疼痛不敢喊叫,不知吃过多少苦头,养成了这幅性子。

  趴在腿上的侧颊消瘦苍白,没有一丝赘肉,赫钟隐眉心直跳,隐约忆起数年前翻阅族中古籍,在枯黄书页里翻出的小字,那小字破破烂烂,被水火烧过泡过,只能依稀辨认出来。

  丹凤红凝丸于常人而言是滋补圣品,对巫医族却是穿肠毒药€€€€€€€€€€€€若服用此丸过量,会致五脏衰竭七窍流血,五感尽皆丧失,周身痒痛不止,皮肤皲裂脱落,如被万蚁啃咬€€€€€€€€€€€€

  赫钟隐咬紧牙关,胸口如被岩浆滚过,烫出血肉模糊的烙印。

  丹凤红凝丸长在悬崖峭壁之上,寻常人家寻来一株都是天方夜谭,若要长久服用,除非€€€€€€€€€€€€

  兰赤阿古达的面容闯入脑中,赫钟隐攥紧拳头,只想拔剑挥出,将那项上人头斩落马下,召万千铁蹄踩踏过去,踏成碎渣散在风中。

  这世上€€€€€€€€€€€€真有如此巧合?

  桩桩件件如藤蔓缠绕,严丝合缝拢在一起,若有一分一毫差错,便会满盘皆输。

第82章

  若是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它会生根发芽,顶开泥土开花结果,长成参天大树。

  赫钟隐坐在塌边,手指埋进兰景明发尾,轻轻摩挲几下,那碎发簌簌飘落,在指间散落开来。

  丹凤乃是世间珍宝,非常人所能寻来,若这桩桩件件能拼凑起来,北夷之中定有叛徒,为兰赤阿古达出谋划策。

  可当年背后有骑兵追赶,前方有悬崖峭壁,四周狼嚎阵阵,箭矢穿过小腹,孩儿自雪坡滚落,这些都是真的€€€€€€€€€€€€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婴孩,不可能水米不沾撑过几日,难道是被人救了?

  赫钟隐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张口捋清脉络,怀中人眉头微皱,嘴唇颤抖几下,耳蜗溢出血线,沾湿大半脖颈。

  赫修竹端着药碗回来,见状忙跑上前来,取出白绢细细擦拭,即便是素不相识的病人,见人痛苦心里都不好受,更何况眼前这似乎是他弟弟的人了。

  白绢染上星点血迹,眼见不能用了,额前碎发久未修剪,挡住大半眉眼,露|出苍白干裂的嘴唇,赫修竹蹲在塌边,左右打量半天,只觉这人眉眼熟悉,似乎在哪见过。

  那些疤痕被掩住了,清秀面容如同莲荷,被水雾浸染开来,赫修竹忆起过往种种,不由得坐回塌边,揉捏手上关节,不知如何是好。

  若将爹爹说过的那些拼凑起来,他先是对眼前之人隐有好感,得知这人是将军妾室,好感未曾发芽便被扼杀在襁褓之中,后来得知将军想八抬大轿娶人入门,再之后便是这人摇摇欲坠坐在自家院墙上面,比朝廷通缉犯还要可怖,现下又似乎成了失散已久的弟弟……

  赫修竹暗自叹息,只觉自己心智厚如城墙,若是常人遇到这些,怕是要两眼上翻厥过去了。

  “药凉了,熬碗新的过来,”赫钟隐道,“放些灵兰进去,苦味会冲淡许多。”

  “明白了,我再去煮些粥来,”赫修竹道,“爹爹换身衣衫,这样会受凉的。”

  赫钟隐坐在塌边,只裹一件外衫,浓密金发如流云垂落,遮掩大半胸口,澄澈眼瞳似林间朝露,蕴藏剔透如玉的华泽。

  简陋屋舍似被朝阳映照,烛火熊熊燃烧,屋外白雪皑皑,赫钟隐如同遗世独立的松竹,立在云雾之间。

  爹爹总是强行遮掩容貌,融入常人的生活里,如此这般时日久了,连赫修竹都要忘了爹爹原本的模样,也许对爹爹而言€€€€€€€€€€€€无需伪装恢复原貌,才是真正的自在罢。

  若与爹爹同是巫医族的后代,那他赫修竹的弟弟也该与爹爹容貌相似,为何会是如今这般模样?

  胸中有万千言语想问,可眼下几人饥肠辘辘,赫修竹只得拾起老本行来,进灶房生火煮粥,端回去时天色更晚,烛火将要燃尽,赫钟隐接过粥来食不知味,勉强咽下几口,兰景明嘴唇紧抿不肯听话,又被照着屁股狠拍两掌,这才犹犹豫豫张开口来,眼泪汪汪吞下两勺。

  这抡起巴掌啪啪两下真是毫不手软,赫修竹目瞪口呆,暗叹爹爹铁石心肠,他幼时相当听话,从不与同龄孩子争吵打闹,大了些虽有叛逆,竹竿子抽上两下便顺势乖了,眼下长到现在,倒真见识了爹爹教训孩子的威力€€€€€€€€€€€€赫修竹生怕这扫堂腿刮到自己,放下粥碗药碗找个理由遁了,不愿生生留在这里碍眼。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兰景明埋在赫钟隐膝上,指头拢着外衫,眼眸半睁半闭,呼吸悄无可闻,不知何时便会散尽,赫钟隐担忧如此这般压着胸腹,会令孩儿更加难受,他换个姿势想要起身,抓住外衫的手指稍稍攥紧,赫钟隐胸口一震,登时动不得了。

  那只手的甲盖残缺不全,用力时指骨轻颤,嫩|肉通红发紫,赫钟隐不忍心再让人攥着,他握住那条细腕,一根根救出指头,放在掌中轻轻拢着,不让人再挣扎了。

  “娘亲€€€€€€€€€€€€”

  寂静屋内响起一声低呼,嗓音含糊不清,如云雾漂浮而起,浩渺不在人间。

  赫钟隐坐立不稳,垂头凝视半晌,抬手抚在兰景明发顶,缓缓摩挲两下:“娘亲就在这里。”

  “娘亲€€€€€€€€€€€€肯见我了,”兰景明喉间哽咽,手指痉挛扭曲,“死了真好,死了€€€€€€€€€€€€能见到娘亲。”

  赫钟隐松开手指,撩起碎发覆在兰景明额上,掌心满是潮热,热意透骨而来,几乎烫穿皮肉。

  “娘亲,为甚么,为甚么死了还这么疼,”兰景明挪动手臂,喉间哽咽更深,“又痒又疼,娘亲€€€€€€€€€€€€我想喝孟婆汤了,喝了便不疼了。”

  “谁告诉你,喝了孟婆汤就不疼了,”赫钟隐挪动手臂,隔被搭在兰景明臀上,虚虚游动两下,想打又舍不得了,“若是进了阴曹地府,要受九九八十一难才能轮回转世,远不如当下自在。”

  “那便不投胎了,”兰景明道,“喝了孟婆汤,做个孤魂野鬼就可以了。”

  赫钟隐眉心微颤,胸中痛不可当,扬掌想要落下:“你€€€€€€€€€€你这孩儿,兰赤阿古达平日如何待你?”

  提到这个名字,赫钟隐胸口胀痛,喉间缠满血腥:“吃了多久丹凤红凝丸了?”

  即便已经猜出大半,赫钟隐还是浑身发颤,如站在万丈深渊之间,踩在细弦之上,他害怕听到孩儿的过往,害怕知道孩儿受过的苦楚,这些年他走南闯北,与修竹相依为命,虽不富足却也衣食无忧,若兰赤阿古达真养了他的孩儿€€€€€€€€€€€€兰赤阿古达狡诈残暴,不知要如何哄骗折磨孩儿。

  “父汗待我很好€€€€€€€€€€€€”

  兰景明烧的昏昏沉沉,耳边声音忽近忽远,周身痛楚似有似无,他模糊想着既已身死恩怨散去,不必再说出桩桩件件,令娘亲徒增烦忧,他挑挑拣拣说着,想将许多事情敷衍过去,可娘亲不知怎的,揪着他的话头一问再问,只要他稍有纰漏,便被打破砂锅问到底伺候,若是执意不说,屁股又要挨上两掌。生前鞭子都吃在背上,死后铁砂掌都吃在臀上,兰景明愈想愈觉得委屈,呜呜咽咽想要逃跑,只换来两个不轻不重的巴掌,折腾的他又不敢动了。

  赫钟隐愈是害怕甚么,愈是忍不住问的愈多。

  为何滚落崖底还能活着,为何要将丹凤红凝丸吃到现在,为何要扮做女儿身潜入阿靖府中,为何要将山河混元图盗走,盗走后这些年又做了甚么€€€€€€€€€€€€

  林林总总事无巨细,拼凑出这些年残缺的画卷,赫钟隐咬住舌尖,尝到滚卷而来的血腥。

  他忆起这孩儿救下修竹,却被他飞出一脚踹在院中,胸骨咯吱作响,不知被踩裂几根;给修竹采药时孩儿紧紧跟在背后,被训斥打骂仍不肯走,最后还摘来珍宝放在自己耳边€€€€€€€€€€而自己都做了甚么?

  对孩儿非打即骂,横眉冷对口出恶言,疑心孩儿要伤害修竹,斩钉截铁说你懂甚么,修竹是我的孩儿€€€€€€€€€€€€

  冷汗层层黏住外衫,赫钟隐脊背弯折,几欲折断开来。

  自己都做了甚么?

  对心心念念的孩儿做了甚么?

  孩儿吃了多少苦头,有多少是自己带给他的?

  可无论自己如何愧疚懊恼,过去的便过去了,自己无法回到过去,弥补那些过往。

  自己虽是心中不安,却也好生生活了这么多年,孩儿孤零零活在北夷帐中,在他人冷眼欺骗中长到现在,落下一身疼痛伤疤,死后宁愿做孤魂野鬼,也不愿再入轮回。

  这一道道长疤岂止长在孩儿身上,分明还长在自己身上。

  赫钟隐身染烈焰,被烫热火舌焚烧殆尽;被绑住细绳吊在半空,刀枪斧钺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块块凌迟,丢入万丈深渊;他被不知名的巨手捏开喉管,灌入穿肠鸩毒,酒液滚滚而下融化肺腑,血肉自眼中滚落,淋漓坠落成雨。

  “娘亲€€€€€€€€€€€€怎么哭了,”兰景明收拢五指,喃喃低声轻语,“都过去了,有幸能见到娘亲€€€€€€€€€€€€上天待我不薄了。”

  窗外细雪簌簌落下,房中只有几声微不可闻的哽咽,簌簌散在风中。

  赫修竹转日推门进来送饭送药,见到人当即愣在原处,惊得动弹不得。

  爹爹两眼肿的似两枚核桃,半张脸如被泪水泡过,透出大片深红血丝。

  赫修竹揉揉眼睛,倒退两步上前一步,拉开帘子凑近去看,被赫钟隐送出一掌,灰溜溜缩回去了。

  “弟弟,还是你有真本事呀,为兄甘拜下风,”赫修竹悄声啧啧,对兰景明拜了又拜,“令我们这铁石心肠的爹爹结出菩提果来,你就是那风云榜上的头号英雄,着实令为兄刮目相看。”

  “少在这逞甚么大哥威风,”赫钟隐道,“等他清醒过来,一句话便能噎的你七窍生烟。”

  赫修竹乖乖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哦了一声,不敢再摸虎尾了。

  “我去山中采些药来,”赫钟隐道,“你在这里好好照看,不得有半点纰漏。”

  “晓€€€€得€€€€了€€€€”

  赫修竹摸摸鼻子,将药篓送到爹爹手中:“爹爹大可放心,哄小孩我可是最擅长的。”

第83章

  大话虽放出去了,可爹爹前脚刚走,赫修竹后脚就犯了难,他这弟弟整日里昏沉比清醒更多,浑浑噩噩认不清人,苦药一口不沾,半点喂不进去,睡得沉了还要攥着甚么,赫修竹化身陀螺在人身边打转,外衫手指胸口药碗都被拽过,明明抽|出来无需用力,可只要稍有动作,兰景明就皱起眉头哼哼唧唧,折腾的赫修竹动弹不得,换了数个姿势,大腿小腿全压麻了。

  好不容易揪点空闲出去熬粥熬药,怎么喂进去更是一大难关,他思前想后半天,决心用出最后一计€€€€先用糖块哄骗,伺机灌入苦药。

  兰景明对甜食情有独钟,即便甚么都吃不进去,含进糖块也不舍吐出,这荒山野岭找不到糖人,赫修竹把附近甜草都拔回来了,捣碎了捏烂了塞进碗中,挤出几碗汁水,挨个摆成一排,端起来哄人喝下。

  一勺糖水送进唇缝,兰景明启唇洇了进去,赫修竹连忙换上苦药,兰景明唇瓣颤抖,眼皮合拢起来,牙关紧紧咬住,手指向内攥紧,忍痛似的偏过脑袋,避开那只瓷勺。

  赫修竹折腾出一头大汗,糖水耗光大半,药碗还是满的,他半跪在那手脚僵硬,抠到头秃不知如何继续,外面积雪簌簌作响,像是有人飞身掠过,踩碎数根枯枝。

  赫修竹心头一凛,抬手拎起竹竿,飞快朝外扑去,几只野兔见人出来,背过身向林中蹿去,倏忽看不见了。

  院中空无一人,枯枝落叶散在地上,看不出有何蹊跷,赫修竹在院中转过一圈,总觉得心中打怵。他自己毫无练功天赋,习武几年的小孩都能将他打得鼻青脸肿,爹爹不在他连自保都成问题,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罢了。

  更何况卧房里还有无力起身的弟弟,若真有甚么危险,他拼了这条命去,也得护弟弟周全。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