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50章

  “慢慢吃,”陈靖道,“没人和你抢食。”

  不知那孩子是不是听进去了,吞咽不似之前那般紧张,吃饱后他放松下来,在门边裹住自己睡成一团,鸿野得了陈靖指示,上前给孩子裹上外衫,抱进庙里休息。

  屋檐下积水摇荡,滚圆水珠坠落在地,砸出噼啪鸣响,陈靖立在门边,静静站到半夜,雨势比之前小了,被泡过的泥土松散开来,涓涓细流在石缝间蜿蜒而行,被雨水冲刷过的草叶洗去灰尘,泛出青翠碧色,如传承千年的琥珀,透出淡淡华泽。

  这抹莹润如天地初开的寒芒,恍惚蜇痛双眼,陈靖直勾勾盯着它看,只觉那草叶虚化开来,如同一张薄纱,融化在尘土之中。

  “将军,”鸿野道,“夜深了,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休息罢。”

  陈靖仿若未闻,眼珠空茫茫散着,如飘逸散落的云雾,直到鸿野再说两遍,他才回过神来:“芸芸众生与蝼蚁无异,如何才能胜天?”

  鸿野心头一惊,不知如何回话:“回将军的话€€€€€€€€€€€€属下无能,不敢违背天意,逆天而行。”

  “如何是违背天意,如何是逆天而行,天意究竟为何而生,为何而亡,”陈靖道,“为何€€€€€€€€€€€€总是不遂人愿。”

  回答他的只有风雨,落叶被疾风卷起,向远方飒然飘去。

  “葬在哪里了。”

  鸿野盯着将军的背影,默默垂下脑袋,肩膀耷拉下去,两条胳膊似被重物系住,扯拉成两块薄片,颤巍巍悬在半空。

  “回将军的话,葬在€€€€€€€€€€€€葬在太行上了,”鸿野道,“苍鹰会来接引魂灵,助他早入轮回。”

  陈靖默然无言,抬头望向苍穹,厚重乌云背后隐有天光,它如同一柄利刃,割开云朵向下坠落,直落到河水中去,斩断粼粼波光。

  一夜无话。

  转天鸿野在城中寻觅一番,将孩子送回他爹娘身边,与陈靖来到堤坝之上,这堤坝一年比一年垒得高了,站在上面遥遥望去,河水磅礴如同游龙,向坝上狂涌而来,厚云被风雨包裹,择天蔽日而来,浪花泛出滚涌白沫,炸出轰轰隆响,脚下土地震颤不休,如同被惊雷劈成碎块,散落漫天渣滓。

  人影渺小如沙,被风浪卷得漫天乱舞,又被流云吞没进去,倏忽看不见了。

  陈靖在江边伫立良久,衣衫被风浪卷动,簌簌雨声狂落下来,蜇痛眼角眉梢,大股水流浸透额发,自颈边成股落下,似连绵不绝的泪水,浸透大半衣衫。

  风雨渐渐小下来了,陈靖与鸿野起身上马,扬鞭向皇城赶去,这般不分昼夜奔腾几日,总算到了皇城根下,陈靖令鸿野自去进食休息,他托熟人以赈灾之名讨了一张官符,自己去了钦天监脚下,趁夜色一层层爬到塔顶,沿窗棂向内望去。

  钦天监仍似一座坟墓,空荡荡不含半丝人气,榻上裹着薄薄一层被褥,一条瘦骨嶙峋的手臂自底下探出,那只手惨无人色,肉皮裹着骨头,甲盖黯淡无光,看着€€€€€€€€€€€€不似活人的手。

  陈靖喉间轻滚,两臂撑起滑入其中,站在塌边抬手一扯,掀开那张被褥。

  底下的人他几乎不认识了。

  他还记得仙官做法事时的模样,长袍广袖随风飘飞,纤长眉眼微微上挑,碧眼如林间湖泊,莹翠不在凡间。

  眼下的仙官形容枯槁,好似一捏即碎枯骨,乱蓬蓬金发黯淡下来,胡乱散在脸上,薄薄破烂不堪,随意遮在身上,塌下滚落几只染血的绸绢,看着颇为不详。

  陈靖屏住呼吸,撩开仙官脸上额发,惨白面容展露出来,如同一张枯萎树皮,塌缩在木桩之上。

  他猛然后退两步,后背撞上墙面,砰一声恍惚起来。

  眼前的面容旋转成团,一会是身骑白狼的翩翩少年,一会是半身染血的鬼面修罗,一会是冰河里丰神俊秀的身影,一会是城墙上被厚雪覆盖的面容€€€€€€€€€€€€

  眼前天旋地转,风声聚出嗡嗡鸣响,在耳边飒飒滚动,陈靖捂住额头,眼前忽明忽暗,如烈焰席卷而起,将身体焚烧成灰。

  “小将军€€€€€€€€€€€€来了,”仙官偏过脑袋,艰难勾起唇角,“最后€€€€€€€€€€€€一面了。”

  仙官气若游丝,如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似乎将周身的气血都耗干了,原本潇洒肆意的目光被灰霾掩盖,沉缀成一滩死水,怎么都搅动不开。

  “把酒€€€€€€€€€€€€拿来,”仙官撑起摇摇欲坠的手臂,指向墙角酒壶,“我要€€€€€€€€€€喝酒。”

  陈靖循着他目光望去,墙角真躺着几只酒壶,酒液溢散开来,丝缕飘入鼻间。

  若是常人行将就木还要饮酒,身旁人绝不会答应下来,可陈靖依言走向墙角,拎起酒壶走到仙官塌边,抬手将人扶起,喂人饮下几口。

  仙官喉结滚动,似是饮下琼浆玉露,酡红弥漫开来,他嘶声轻笑,笑的脸颊泛红,脖颈摇晃,快活不在凡间。

  最后一滴酒液散了,仙官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推开酒盏,自塌边撑起身体,连滚带爬挪向窗棂,仰头倒在地上,望向浩渺夜空。

  星子躲在云后,与月色交相辉映,他偏头静静望着,月光流淌进来,挡住大半身体,长影在地上弥漫开来,将他吞噬进去。

  陈靖不愿再看,眼珠却如被吸住,盯在仙官身上,那副面容逐渐变了,化为纤长枯槁的身影,那个人曾倒在城墙之上,手臂弯曲搭在胸口,眼瞳光芒四散,眼皮合拢不上,似乎在等一个人,等待一个不会回头的人。

  等待一个救不了他的人。

  陈靖捂住额头,肩背紧紧绷住,额头埋进五指,向内勒紧下去,脸颊被指头抓出青痕,皮肉崩到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他松开指头,走到仙官身边:“诛心草在哪?”

第85章

  仙官恍若未闻,枯黄面容被月华包裹,映出一片冷白,他轻轻叩动指头,指尖在地上弹跳起落,口中哼出无名小调,那小调婉转绵长,低哑如拢云雾,悠悠荡漾开来。

  他似一位离家远行的游子,魂灵随风而起,飘逝在天地之间,他以美酒做舟,夜色做桨,飘扬远行而去,缥缈不在人间。

  良久之后,仙官飒然笑道:“小将军想要€€€€€€€€€€€€救我?”

  “不是救你,”陈靖道,“是救黎民百姓。”

  仙官怔住,轻轻浅浅笑了,笑声暗哑无力,如厚痧磨过喉管,泛出嘶哑啸鸣。

  “没人救得了我,”仙官道,“那个叛徒€€€€€€€€€€€€赫钟隐才能救我。”

  “谁?”

  陈靖耳骨轻颤,嗡嗡鸣叫开来:“谁能救你?”

  “诛心草€€€€€€€€€€€€诛心草,”仙官道,“赫钟隐的心头血€€€€€€€€€€€€才能聚起灵气,令诛心草重获生机。”

  陈靖恍惚立着,脑中疼痛欲裂,他曾饱受先生教诲,对先生仰慕敬重,虽然隐隐猜到先生与这神秘族群有关,可乍一听到他便是那身怀血脉之人€€€€€€€€€€€€还是令他如遭雷击,脚下站立不稳。

  如此想来,先生医术超群武艺高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当年瘟疫在城中弥散,诸多郎中束手无策,先生却能配出药方€€€€€€€€€€€€€€若先生是这巫医族的人,一切便都能说的通了。

  “生死人,肉白骨,”陈靖喃喃,“那身死之人,可还能死而复生?”

  “绝无可能,”仙官摇头,“世上没有任何灵药,能令死人复生。”

  通天塔中寂静无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陈靖按住额头,额角青筋颤动,他似乎总是抓握不住,过去的未来的,想要的不想要的,总是求而不得,总是事与愿违。

  既是如此,至少要救下眼前之人。

  “你撑着些,”陈靖道,“我这就去寻先生,求他前来救你。”

  仙官体力不支,缓缓摇头不欲再说,陈靖将人放回榻上,沿窗棂翻落下来,快马加鞭赶到鸿野居处,未等他走进院中,鸿野急奔出来,捧出手上细卷,头上布满冷汗:“报告将军€€€€€€€€€€€€我们派出去的人,寻到赫先生的行踪了。”

  三日前。

  赫修竹在灶前生火,被浓烟吹得连连呛咳,猛打几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被冷风刮得瑟瑟发抖,抱臂来到檐下,遥望外面铺天盖地的飞雪,总觉得这风雪分外邪门,连日月都躲藏起来,似乎在逃避甚么。

  爹爹进了卧房不久,便将帘子拉好熄灭烛火,好半天没有出来,赫修竹心中不安,在外面转来转去,总想敲门进去看看,又怕爹爹在做甚么要紧的事,思前想后还是回去烧火煮粥,时不时探出脑袋探查,卧房门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赫修竹慌忙起身,被大火撩到碎发,他嗷呜前后跳脚,啪啪拍扁火苗,顶着炸毛鸡窝奔出:“爹,弟弟怎么样了?”

  “没事,”赫钟隐合拢房门,“糯米饼做好了么?”

  “来了来了,”赫修竹跑回灶房,把新鲜出炉的糯米饼端了出来,“爹爹尝尝,都是热腾腾的!”

  赫钟隐接过一只,在唇间咬动几下,榨出咯吱脆响,他毫不客气端走儿子手中竹篮,仰入院中躺椅,前后摇晃起来。

  赫修竹未曾出言打扰,默默站到躺椅背后,给爹爹揉捏肩膀。

  赫钟隐享受这难得的安逸时光,若是将糯米饼换成宣纸,将宣纸盖在脸上,他便能回到过去,回到此生最快活的岁月里。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潇洒自在,无忧无虑€€€€€€€€€€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飘雪落在脸上,融化成水流淌下来,引得他扬起脖颈,望向赫修竹双眼。

  “爹?”

  赫修竹停下动作,一时有些无措,他总觉得爹爹神色不对,似乎在盘算甚么,又好似决定了甚么,且这目的他势在必行,非旁人所能阻拦。

  他心中忐忑,舔舐干裂嘴唇:“爹€€€€€€€€€€€€怎么不吃了?”

  赫钟隐放下篮子,将布巾放到身旁:“你要何时成亲?”

  “爹!”赫修竹目瞪口呆,手指僵成鸡爪,“怎么说到这了?我几时说要成亲€€€€€€€€€€€€不对,我能和谁成亲?”

  赫钟隐哦了一声,点点头道:“说的没错,是爹爹太过愚钝,未曾关心你的终身大事。”

  “爹,”赫修竹摇摇脑袋,不自觉捏紧手指,“可是发生甚么事了?我能做些甚么?”

  “你好好照看弟弟,爹爹出门采药,”赫钟隐道,“他不爱喝药的话,给他煮些糖水就是。”

  言谈间赫钟隐站起身来,挥袖往卧房中去,赫修竹几步跑到前面,横在赫钟隐面前:“爹!你要去哪?我要和你同去!”

  “我去采药罢了,”赫钟隐道,“你和我同去,你弟弟谁来照看?”

  赫修竹四下看看,这庙宇内外荒无人烟,唯有数声鸟鸣,在空中盘旋回响。

  “爹爹,我们既是家人,就该坦诚相待,”赫修竹张开双臂,硬生生扬起翎羽,“你真是去采药吗?”

  “是,”赫钟隐拨开赫修竹手臂,“修竹,你弟弟危在旦夕,不要让爹爹€€€€€€€€€€€€再尝到那种滋味。”

  赫修竹心神剧震,两臂垮塌下来,脖颈撑不住脑袋,坠在肩膀之间。

  他沉默片刻,向后退开半步,踩裂脚底碎石,背过身不再看人。

  赫钟隐抬起手臂,犹豫片刻还是放下,走进卧房之中,轻轻合上房门。

  房内檀香萦绕,浓雾遮蔽双眼,兰景明面容平和,轻轻浅浅吐息,赫钟隐走到塌边,帮人掖好被角,撩开额间湿发,拨到耳骨后面。

  这孩子€€€€€€€€€€€€难得能够好好休息,最好多睡一会。

  墙角有一条用来撑梁的竹竿,赫钟隐摸出短匕,蹲下来打量片刻,将它削掉一块,将里面挖至镂空,只留下薄薄外壳,在手中甩动几下,弹出嗬嗬轻鸣。

  他收好短小竹筒,自柜中翻出包裹,从里面取出簪盒,拂去顶上浮灰,摩挲诛心草纹绣叶片。

  簪盒下还有一只黑皮扁筒,上面纹绣被涂抹得破破烂烂,看不清原本模样,赫钟隐打开扁筒,自里面摸出短匕,在指上掠过半寸,鲜血如泉水奔涌而出,淹没大半手掌。

  这是他曾送给姊姊防身的利刃,足足打造三年之久,是他最得意的作品。

  薄如蝉翼削铁如泥,肉体凡胎在它面前如同宣纸,轻易便能割开。

  曦光自窗棂涌入,映照在寒锋之上,赫钟隐将它调转过来,刀尖对准心口,左右挪动几下,唇角微微抿紧。

  片刻之后,他收刀入鞘,将竹筒与短刃放进怀中,背好药篓踏出门外,在院中走过几圈,在灶房寻到熟悉身影。

  赫修竹满头大汗,在柴火前挥动长扇,整张脸模糊一片,眼睫撕扯不开。

  赫钟隐站在门边,赫修竹没有扭头说话的意思,只在灶火前敲敲打打,把竹篮都掀翻了。

  这几乎是赫钟隐第一次见到儿子发怒。

  修竹从小听话,似乎颠沛流离的日子过的久了,惯会体察旁人心思,谅解旁人难处,遇事都是能忍则忍,能退能退,不会平白惹人伤心。

  赫钟隐心知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似寻常人家的爹娘,给不了孩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他这这些年来与修竹相依为命,受孩儿关照,得孩儿荫庇,本该由爹爹来做的事,都由孩儿来代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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