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金铃 第54章

  一夜无话。

  转日赫修竹醒来时腰酸背痛,坠着两个沉甸甸的黑眼圈,抬手揉搓满头乱发。

  他做了一夜怪梦,无一不与接孩子有关,爹爹高高站在空中,天女散花似的往下扔出竹篮,那竹篮长短不一大小不同,各个自半空之中飞下,向林间接连射|来,他在地上奔来跑去,翻转挪腾,舞狮似的舞成一团,一个接一个抱住篮子,生怕摔到哪个。

  这一夜在接篮子之中度过,赫修竹醒来后气不打一处来,挥舞拳头隔空折腾几下,停在兰景明颊边,左看右看下不去手,只得化拳为掌,捏住兰景明面颊,自两边向外抻开:“何时才肯醒来€€€€咦?”

  赫修竹瞪大眼睛,手脚并用后退两步,脊背贴在塌边,片刻之后他喉结滚动,小心翼翼凑上前来,抓出几根发丝,拎到眼前看着。

  头发长长了。

  碎发搭在肩侧,比之前长了不少,发尾隐隐泛出金色,比之前柔韧许多。

  赫修竹吸口长气,抬手揉揉眼睛,替兰景明撩开碎发。

  原本苍白的皮肤透出血色,疤痕浅淡许多,脸上那几条浅至透明,几乎看不见了。

  赫修竹坐不住了,连滚带爬落到塌下,冲出门去仰头望天,被日光蜇的睁不开眼。

  永康城附近终年积雪,见到日光的时日屈指可数,但此刻浓云散开,日光热烈,院中枯草翠意盎然,枯枝绽出嫩芽,萎烂花朵娇艳欲滴,姹紫嫣红绽在院中,令人目不暇接。

  赫修竹摸索半天,寻到一根柱子,抬头猛撞上去,想将自己从梦中唤醒,重回现世之中。

  陈靖立在花海之中,转头望向来人,两人面面相觑,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疑惑,同样的黑眼圈化为巨石,将眼皮扯得沉坠下来,半点动弹不得。

  下一刻异变突起,一股气浪自卧房之中溢出,房门被吹得咯吱作响,咚咚撞向门槛,两人悚然一惊,前后往卧房奔去,那气浪骤然变大,惊涛骇浪般向外涌动,赫修竹离得太近,被风浪推得向外飞去,飞到半空被陈靖一把抓住,才没有撞在石上。

  破庙被吹得簌簌震颤,瓜果托盘摔在地上,果肉碎的到处都是,枯草四散飘飞,院中嫩芽翠枝齐齐弯折,像是在朝拜甚么。

  赫修竹坐在地上,被疾风吹得睁不开眼,只得收拢双臂,抱住陈靖小腿,以免被刮得爬不回来。

  半个时辰之后,这场风终于停了。

第92章

  耀眼光芒洒在院中,落叶四散纷飞,清风徐徐拂来,吹散满面尘霾。

  赫修竹喉结滚动,猛咽口水,手脚并用抱住陈靖小腿,颤巍巍看向卧房。

  门边浮现雪白赤足,金发拖曳于地,眼眸碧若琉璃,外衫松松垮垮披在身上,面容清隽温雅,行走间碧草垂腰檀香四溢,缥缈不在凡间。

  赫修竹向后挪动,躲在陈靖背后,屁股要蹭出火来,生怕这弟弟找他算账,一根手指要了他的小命。

  兰景明一步步行至陈靖面前,仰面望向天际,抬臂遮住眼睛。

  “天亮了。”

  他低声呢喃,嗓音清雅如泉水盘石,蜿蜒流向远方。

  檀香自身旁止歇,碧草娇花倒伏下来,变回原本模样,赫修竹卷起两腿,缠成一团麻绳:“弟、弟弟、你、你还是人么€€€€€€€€€€€€”

  “我的好哥哥,”兰景明弯下腰来,揉揉赫修竹碎毛,“我不是人,是来找你索命的厉鬼。”

  赫修竹两眼翻白,小腿一蹬,险些驾鹤西去。

  “又见面了,”兰景明道,“阿靖怎么瘦了?”

  兰景明平静淡然,眉眼之间波澜不惊,明明望着陈靖面容,内里却犹如铜镜,映不出半分人影。

  陈靖哑口无言,满腹言语堆在腹中,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兰景明仙风道骨,气质卓然,与天地浑然一体,与赫钟隐不同、与仙官不同,甚至与原来的兰景明€€€€€€€€€€€€也不尽相同。

  “你€€€€€€€€€€€€还认得我?”

  陈靖双唇轻颤,牙齿合拢咬上舌头。

  “为何不认得你,”兰景明拨动耳垂,一点翠色摇曳生辉,“很痛的。”

  陈靖满面通红,燥意自脖颈向上蒸腾,大半张脸浮出热气,几乎烫成软皮。

  “你、你未穿布鞋,”陈靖磕磕绊绊,“地上积雪才融,寒气会入体的。”

  话音未落,他下意识扯下外衫,撕掉几块碎布,给兰景明系在足上。

  兰景明眉目低垂,任由陈靖将他包成粽子,在脚腕缠作两团。

  “爹爹在哪里?”

  赫修竹慌忙指出方向,兰景明转身走进卧房,坐在赫钟隐塌边。

  赫钟隐眉头紧锁,手臂在身侧紧握成拳,似乎想醒醒不过来,沉睡在梦魇之中。

  发丝如雪在塌边垂落,兰景明张开五指,在掌心虚虚握住,轻轻揉动几下,再松手时发尾泛出金色,时隐时现若有若无,倏忽看不见了。

  兰景明一言不发,自日头初绽坐到日暮西沉,直到房门被轻轻敲响,他才站起身来,缓步走到门边。

  迎面探来一只黄澄澄皮肉酥脆的兔子,浓香自肉沫之中溢出,香油淋漓落在地上。

  陈靖站在门外,口唇张合欲言又止,半天才憋出一句:“一天没吃东西,好歹吃一些罢。”

  兰景明歪头打量一会,未曾伸手接过:“你为何会在这里?”

  陈靖悚然一惊,脊背硬如标枪,分毫挪动不得。

  “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该放下的都放下罢,”兰景明道,“回你该回的地方罢。”

第93章

  “哎?”

  陈靖呆呆立着,一时不知如何动作。

  夜风柔若轻云,自山间林中涌来,月色如纱拂在颊边,寒意浸染而来,丝缕掠入鼻端。

  兰景明神色平静,无悲无喜,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碧石,不染半分尘俗。

  那双眼眸映不出自己,陈靖踏前半步,撩起兰景明耳边碎发,胸中慌乱不已,小心翼翼吐息:“头发太长了€€€€€€€€€€€€我帮你剪剪罢。”

  话头吐出半截,被他咬在齿间,面前的景明与以往不同,眼中没有自己,他想说的话千千万万,全嚼碎了捣烂了吞进腹里,甚么都吐不出来。

  兰景明不置可否,走回卧房坐下,将长发自背后撩开,搭在椅背之上。

  陈靖立在他身后,那一头流云拖曳于地,撩起来握在手中,指间柔滑如鱼,怎么都抓握不住。

  长剪变得坚硬冰冷,握在掌心沉甸甸的,坠得腕骨生疼,陈靖执起长剪,在发尾来回比划几下,硬是舍不得落下。

  仿佛这三千烦恼丝是仅存的羁绊,这一剪落下去了,牵绊也就跟着断了。

  兰景明并未出言,他对此浑不在意,指头点在膝上,一起一落轻点,指间仿佛缠裹琴弦,弹出悠扬长曲。

  月色自窗棂滚涌而来,遮住半张面容,徒留半扇阴影,陈靖换剪为梳,自发顶顺流而下,木梳掩入发间,倏忽看不清了。

  “你恨我么。”

  陈靖喃喃吐息。

  兰景明不置可否,半晌才道:“恨你甚么。”

  “恨我有眼无珠,当年没有多问你几句,就这么将你给放走了,让你吃了这么多苦。恨我做错了许多事,在最后还对你口出恶言,对你非打即骂,将你€€€€€€€€€€€€埋在太行山上。”

  陈靖吸口长气,他以为这些负罪会被压在心口,如何也吐露不出,可他说出来了,沉甸甸的石块被挪开半寸,他喘息几口,眼前浓雾散开,垂头撞入一汪湖泊,掀起片片涟漪。

  兰景明仰头看人,翡翠似的眼珠澄澈如玉,不沾半分尘俗。

  “那阿靖恨我么,”兰景明道,“最初就在骗你,潜入将军府盗走山河混元图,龙脉被毁你被迫离开兄嫂远走他乡,府内府外内忧外患,后来在沙场上不敢与你相认,还与你刀枪相向,若是哪一剑当真挥落,你也会身首异处马革裹尸,世上再没有骠骑将军了。”

  “即便当真如此,我也甘心情愿,”陈靖道,“沙场之上刀枪无眼,不该对敌人手下留情。”

  “那我们€€€€€€€€€€€€便公平了,”兰景明道,“阿靖,我从来没恨过你。”

  陈靖捏紧拳头,指间金发无法攥住,向外倾泻而下,连缝隙都填堵不住。

  “别说了,”陈靖耷下肩膀,眼角唇角垂落下去,成了只被暴雨淋湿的落水狗,转身向外走去,“之后的€€€€€€€€€€€€别再说了。”

  兰景明没再刺激对方。

  他如今耳聪目明,知晓陈靖没有走远,只是在外面坐着,垂头丧气耷头耷脑,窝在那皱成一团,是干巴巴缺水的枯草,怎么都直不起腰。

  兰景明垂下眼睛,探出手臂抓握几下,凉意自指间向上涌动,在四肢百骸之间穿行。

  这具肉身是他的又不是他的,他经历一场大梦,魂魄飞散大半,本想往极乐世界中去,又被灵力拖拽回来,按回这具身体。

  手脚都是他的,他能掌控它们,却对它们如此陌生。

  前尘往事如水中月梦中花,魂魄本来如此轻盈,翱翔于天地之间,情爱一事乃梦幻泡影,指头一戳便破碎了。

  贪嗔痴皆因欲起,无欲无求才能究竟涅€€,求得解脱。

  一夜无话。

  赫修竹提心吊胆数日,在弟弟醒来后才算放下心来,在卧房里蒙头大睡,鼾声直冲云霄,窄小庭院回荡声如洪雷的呼噜,一阵接着一阵,盘旋往复不休。

  兰景明人在房中,陈靖坐在外面,两人仅一门之隔,中间却有万千沟壑,滔滔江水滚卷而来,化为一道天堑,将两人分割开来。

  陈靖最恐惧的事发生了。

  他不怕景明恨他,最好骂他打他杀他,剥掉他一层肉皮,啖他的肉食他的骨,将他吞吃入腹。

  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平静淡然,将他陈靖当做花鸟虫鱼,摆摆手便挥开了。

  他怀念那双亮晶晶的、欲念勃发的眼睛,怀念那双因愤怒掠起烈火的眼睛,怀念那双永不熄灭的眼睛。

  他还能€€€€€€€€€€€€再见到它们么。

  陈靖两手扶额,脑袋向内窝紧,脊背弓成一团,久久不愿起身。

  转日乌云散尽,艳阳高照,连续数月的雪竟然停了,枯黄草叶们自院中直起腰来,叶片向外展开,承接久违的暖意。

  赫修竹舒舒服服睡了好长一觉,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醒来,在榻边踢踢踏踏、哼哼唧唧不愿起身,好不容易爬起来了,拎起被褥出去晾晒,在院中走过几圈,连他这般迟钝的人都觉出不对€€€€€€€€€€€€兰景明整日窝在房中,隐士般陪着爹爹闭门不出,陈靖在外面或坐或站,垂头丧气满面青黑,本来结痂的肩膀肉皮渗出血来,似是主人心中愁闷,身体也康健不了。

  有个风风火火的家伙似乎是陈靖的副将,来院里找过陈靖几次,都被陈靖打发走了,那副将真是说学逗唱样样精通,鬼哭狼嚎手到擒来,可热脸都贴马屁股上了,没能撼动陈靖半分。

  赫修竹进进出出长吁短叹,心中烦躁不已,他三天两头都要给陈靖伤口上药,眼见陈靖心不在焉养着,肉皮总是长不回去,他真想把弟弟和陈靖都按进面粉盆里,把糨糊全涂到两人脸上。

  爹爹需要休养恢复精血,他们挪动不了,也没法将人赶走,几个人别别扭扭在一个屋檐下共处,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日烧饭点燃枯草,草叶撩起三尺多高,明日烤肉烤焦大半,紧紧贴在竹签上头,又一日糯米饼捣到一半,连饼带盆掉进井里,日日里鸡飞狗跳状况不断,锅碗瓢盆四处乱飞。

  赫修竹渐渐觉察出不对,这次醒来之后,他这弟弟见了他仍旧冷嘲热讽,时不时唇角浅勾,踩踩他的痛脚,可是以往那种执拗狠厉的劲头荡然无存,若是眼前有个从天而降的金钵,赫修竹相信他这弟弟都能自己给自己剃发出家,活脱脱敲出大悲咒来。

  可若是弟弟真出家了,爹爹怎么办呢,陈靖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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