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罪更是不可能。不然我要免死金牌,有何用处?”
沈成€€冷哼一声。
第51章 万岁爷的醉蟹二
御书房内。
“好了,朕已知晓了。”万岁爷在龙椅上坐着,看不出喜怒。下首左右分别坐着严阁老、申阁老以及翰林院学士两人。
严阁老往上抬抬眼,又试探道:“万岁,沈清风当年也是诤臣,奈何……”严阁老停顿片刻,省略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案情,“其幼子既然幸免于难,且有真才实学,何不……”
又是一个省略。
万岁爷一时沉默。
毕竟在座几人心里都清楚,沈氏惨遭抄斩,多半是自愿替当年的某个人顶了过错。
而当年的某个人,又是受了谁的指示,大家都心照不宣。
往大了讲,是为了黎民百姓,往小了讲……
篡位谋反而已。
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严、申两个阁老都不敢明说,更别提那两名年轻的翰林,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长久噤声。
许久之后,万岁爷舒了一口气,说道:“安置到一个合理的位置去,别让朕瞧见他。”
严、申两阁老立即互相交换眼神,面露难色。
这若是齐阁老在,免不了的一顿规劝,但是他们两人着实不敢。
按照方才的讨论,这个沈子兰必然是要进殿试一甲,可一甲进士,怎么可能安排到万岁爷看不到的地方?
做个知府显然是不妥当的,那么都府府尹,人家位置又坐的好好地,更不可能平白无故调走,再把沈子兰放进去。
翰林院那更是常常与万岁爷打交道,看不到人也能经常看到折子。再纵观六部,哪个位置是万岁爷看不到的……
于是四人都陷入焦灼。
就在众人愁眉不展之际,万岁又开了尊口:
“不,”万岁爷轻笑一声,“就放到朕跟前儿吧。”
四人皆是一愣,都暗中抬头窥探圣颜。
只见圣上若有所思道:“该放哪里,就放哪里。不必顾及朕。”
于是四人神色松缓下来,齐齐拱手朝上道:“万岁圣明!”
事情说完,万岁爷也没有多留,让众人回去了。
严阁老申阁老刚一出御书房,便低声讨论起来:
“万岁爷这是,要时时劝诫自己不可鲁莽行事,才又松口了?”
严阁老也是莫名:“反正万岁爷看着沈子兰,必然不会舒服。毕竟沈氏惨案和万岁脱不了关系。”
申阁老一捋胡子道:“万岁向来豁达,今日的异常,也许只是因为家事影响心情。”
“哦?家事?”天家家事,最是津津乐道。
“晟妃想吃醉蟹,万岁不让。闹了两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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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时分,万岁爷以“殿试事宜尚需再议”为由,把顾琅诏进宫里。
顾琅想了一路,他已经猜到了,这根本无关公事。醉蟹他不吃,朱从佑是不会放过他的,毕竟这个醉蟹之于他们二人,还别有一层含义。
已经上灯时分了,如果晚上他一身酒意,又沾着龙涎香回府,见到沈成€€他十个嘴也说不清楚。
他不禁泛起一阵恶寒。
幸亏今日下午他接到旨,就托李岳把沈成€€叫出去吃酒。
难不成真的抗旨,滴酒不沾,粒米不进,只谈公事?
顾琅到御花园的时候,朱从佑已是微醺了。
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些滑稽的想法,这若是晟妃恒妃之类的妃子路过,撞见他们二人在此,又是什么样一个光景?
顾琅站在亭子外面,脚下很踌躇。
不若就这么走了?
说实话,朱从佑那些隐秘的心思,他早八百年已经知道了。朱从佑多次的试探他对龙阳之事的看法,他从来都坚决地否定。
顾琅叹了一口气。
如今自己又把沈成€€的关系与他挑明,某种意义上来讲,着实是一种伤害。可他对朱从佑真的只有尊敬,不敢、也不想有半分逾越。
正想着,朱从佑开口了:
“杵在那里干什么?”
语气带着十足的醉意。
顾琅更不敢上前,只远远看着他。
朱从佑自嘲地笑了:“找你聊聊而已,不必多想。我竟不知道,顾子琛几时也是这般的瞻前顾后。”
顾琅也笑了,走到亭中的桌边坐下,自己斟上一杯,先饮了。
朱从佑待他饮完,叹了一口气,很惆怅地说:“今日这桌醉蟹,许是我朱从佑此生,最后一次单独与你吃了。”
转而嘲弄地笑了,自斟自饮起来。
顾琅不说话,只静默的打量他。
朱从佑也许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只是需要他听着罢了。
朱从佑回忆道:“彼时二哥极受父皇宠爱,但凡进贡之物,都会一个不落的去到东宫。我真的万分眼红。”
顾琅垂眸,盯着自己的酒杯。顿了顿,还是起身给朱从佑满上一杯,又给自己满上。
“当时我正病中。中秋时分,彼院东宫言笑晏晏,而我院,九华宫,凄冷哀寥,无人问津。那日分明是我生辰。但整个大内,只知中秋,不知四殿下生辰。我哭着说想尝尝醉蟹,你冒死去东宫,帮我偷了一只来。”
朱从佑捏着酒杯,自顾自笑了:“那是世间最好吃的东西。后来的醉蟹,皆无滋味,聊以怀念罢了。”
朱从佑扫了顾琅一眼,倨傲道:“而如今呢,便是整个大内只知万岁寿诞,不知中秋了。”
顾琅无意间的抬眸,看到朱从佑的眼神。和当年一样的,里面闪烁着不甘,跃动着野心,最终还是淹没于一种沉稳的平静之下。
顾琅笑道:“恭喜。”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朱从佑脸上不喜不悲,又仿佛是大殿之上的天子了。
“不知。略猜了一二,定也是猜错了。”顾琅很坦诚。毕竟在朱从佑这种极善攻心的人面前,任何的掩藏都是拙劣的。
“你定是猜我拉你来叙旧,”朱从佑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饮了一口酒道:“或是猜我要以身份相挟,逼你主动做出些什么事。”
顾琅心里一惊,不自觉捏紧了酒杯。
朱从佑捕捉到了他这个反应,半开玩笑地说:“逼你做些,你认为对不起沈子兰的事。”
顾琅立马跪下地:“臣万死!”
朱从佑笑了起来,听不出情绪,“嘴上说着万死,心里不是已经盘算过了,万一我逼你,你就自请削爵辞官去戍边么。起来坐吧。”
朱从佑盯着他道:“你所想的这些,是朱从佑会做的没错。”
既而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但你只猜对了一半。我如今已是天子了,不再是朱从佑,自是不能被这些事牵绊。你可堪大用,我断不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琅心中如擂鼓,他不知道自己今天这顿饭吃完,将会面临什么。
“在今日之前,我一直觉得沈子兰碍眼极了,于公于私皆是碍眼。可今日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顾琅听到这个名字,后背顿出冷汗,但也只敢僵坐,不敢说别的。
“相反地,我反而要好好待他,让他身居高位。你便会一生愧疚于我、受制于我。我多次梦魇,梦到你对我拔剑相向。你知道的事太多了,我苦苦寻找一个拿捏你的筹码,可是你过于不羁,我无从下手。如今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你自己把筹码送到我面前了。”朱从佑笑道。
顾琅沉思片刻,突兀问道:“寒馆真正的主人,是你吗?”
“孺子可教。”朱从佑毫不避讳,将酒端起,一口饮尽。
顾琅端起酒饮下后,带着微醺的意味,娓娓说道:“你最初扶的是梁€€芳,化他名为李小园,早早将他,从充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子里选出来。当时陈秀洗劫枣花胡同,你命他装病,却没想到……阴差阳错了,让我意外间遇到了沈成€€。打乱了你扶李小园的这个计划。”
朱从佑眼中的惊愕一闪而过,既而释怀笑了,与顾琅碰杯。
顾琅饮完,继续道:“后来你得知我动了情,便让李小园伺机杀了沈成€€。”
顾琅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然而人心的不可控就在于此,李小园终究下不去手,只是找了两个陈秀的杂役,想糟蹋他,恶心我。来保住沈成€€一条命。后来,你又想让他死在诏狱里,便找人给刘阉递消息,告诉他们沈成€€的真实身份。”
“你也是兵行险招,竟然不怕沈成€€真把我招出来。不过即便真招出来了,我又把你出卖了。那时候你已经兵符在手,大不了提前逼宫。说白了你对我也不是很信任。陈秀死后,李小园竟安然无恙,我便开始怀疑了。而有这种头脑,又愿意在我身上花心思的,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朱从佑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对不住了。”语调很平淡。
但顾琅能懂,朱从佑这是发自内心的。
顾琅颓然一笑:“所以我说了,你我只是君臣,哪怕沈子兰不信。”顾琅抬眼看他,又笑道:
“万岁爷,我在你心里的位置,我自己太清楚了。”
朱从佑一挑眉:“不,你不清楚。不对,应该说你清楚的,确实是你在福元帝心中的位置。”
朱从佑又给自己添酒:“你从来不清楚,你在朱从佑心里的位置。”
这话顾琅听得哭笑不得:“不都是你吗?有何区别。”
“那你想知道吗?你在朱从佑心里的位置。”
“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偏要说呢。”
“那便是圣言,臣只得洗耳恭听。”
顾琅抬头直视他,也许是喝了酒,眼中没有半分畏惧。
僵持了片刻,却是朱从佑先移开了视线,保住了他作为天子,在顾琅面前的最后一点颜面。
朱从佑与他碰杯:“我会好好待沈子兰,你放心。毕竟你我都不想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