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瑶枝 第45章

  一阵冗长的安静。

  冯美玉反复斟酌后,佯装平静先开了口:“我胸无点墨,是旁人代我考的。彼时无知……但绝非图谋功名官职。”

  朱从佑轻笑了一声,呵出了点热气到他手背上,“那……冯程瑾当年上京春闱,会试拿了第六,也不会作诗?”

  冯美玉闻言面色不好看了,但犹在避重就轻地试图解释:“那是……是我嫡长兄。”

  朱从佑翻身来看着他,拿手探了探他胸膛,仿佛在感知他的心脏跳动,又投以一种探寻的目光。

  冯美玉便不太敢对视了。

  朱从佑盯着他笑笑,道:“你长兄好生大胆,对陈阉的拉拢严词拒绝。陈阉恼怒,将他扭送衙里,你兄还顶撞道‘我不跪绝户的阉人!要我跪,便先打折我这条腿’。”

  冯美玉听了眼睫颤动好几下,神色亦有些紧张,他努了下唇。还是没说话。

  “这话不觉得有些耳熟?”朱从佑语气轻缓,但这每个字,都仿佛砸在了冯美玉心里。替考这事被朱从佑知道,并没什么。他唯一担心的,是冯宅那些见不得光的陈年旧事。

  正忐忑间,朱从佑再次开口了:

  “陈阉不好在泽京脏了手,于是‘冯程瑾’就被放了。但没过多久,十几个宦官,从应天府过去,闯入金陵的冯家大宅,将冯程瑾的腿生生打断,你二哥冯程€€也因此吓成了失心疯。冯老爷只能带着你、这个庶出幺子出门做事。没多久,冯老爷也缠绵病榻。自此,冯家铺业产业,尽数归你掌握。”

  听到此话,冯美玉整个人有些僵硬,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几番挣扎,才缓缓抬起眼皮,可眼神依旧躲闪着。

  最终还是如释重负一般,把头埋在朱从佑颈窝里,低声道:“原来你都查到了……我虽读过圣贤书,会试第六,却是小人做派。对不住,让你失望。”

  “淫妇之子’我从小听到大。我娘的灵位入不得冯家祠堂。我悄悄搁进去,隆冬腊月被人从香火阁中扔出来,埋没在大雪里。我发现时,那灵牌竟已断作两截。冯程瑾与冯程€€二人更是常将我锁在房中,欲让我……供他们……”说到此处冯美玉猛闭上了眼,仿佛陷入一种极大的仇恨情绪里。

  他缓了两个呼吸,才继续道:“幸而我拳脚功夫尚可,冯程瑾被我折了条胳膊,冯程€€这厮被我打的下身残疾,不能人道……总之他们待我不好,都是报应。冯程瑾又爱占人田宅铺业,掳他人娘子,也掳……相公或者戏子。当时我年少冲动,做了许多狠恶事情。不过如今,我也并不后悔。”

  那声音十分颓丧,平日里的自信全数消失了,仿佛他在朱从佑面前,一下变得不堪起来。

  听他这般承认,朱从佑并不责怪他,反而极心疼地抚了两下他的鬓发,既而将温湿的唇,轻轻印在上面。

  两人无言了半晌,朱从佑才支起头,笑道:“既然罪行累累,不该拿点银子出来,平一平灾祸?”

  冯美玉也回了神,眼里又浮出了一些狡黠。他来回打量朱从佑,试探道:“你要多少?万两白的?”

  朱从佑似笑非笑地玩他头发,不置可否。

  冯美玉又试探道:“十万、二十万两?五十万两?狮子大开口啊。你把权阉的家抄了,也没有这么些。”

  看朱从佑不说话,便又揣摩着他的眼神,讷讷道:“你要现银,便要给我点时间,我去备。好多是算利息的,我已经出借了,每月收利息。现成的封银没有那么多,许多都在产业上流动着……”

  朱从佑还是只笑不答。

  冯美玉表情渐渐变得僵硬,他有些犯难地问:“你该不会要黄的?!黄的哪能这么现成……万岁爷可知,百两现成的黄锭的是何等滔天巨款?!恕我冒昧,你国库年入,也不过几千万两银子吧?”

  冯美玉说着说着,已不是诧异了,而是震惊!

  朱从佑微笑道:“你犯下种种恶行,决不能姑息。如今鸿胪寺丞空缺,掌外使朝贡。那是个肥差,谁在那位置都要贪上一把。”

  冯美玉诧异地看向他,眨了几下眼。

  朱从佑给他盖了盖被,平静道:“不如你去,也不耽误你的产业。每年将贪来的银两,尽数交与我,给我挣一辈子钱,好叫我名正言顺的放过你?”

  冯美玉又是出乎意料,自顾自的思索了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

  “万岁爷惯会推驴上磨啊。我是要被你利用致死!”

  /

  沈子兰正在衙门坐着,礼部的给事过来递上帖子,行了个礼道:

  “侍郎大人,鸿胪寺卿的帖子。说晚些要带新上任的寺丞过来,还请侍郎大人日后多多照拂。”

  如今鸿胪寺归于礼部管辖,沈子兰算是他们的上级长官。

  寺丞才被罢免过,怎么这般快,空缺就已填上了。当初罢免时,鸿胪寺卿还吓得两股战战,幸好没被波及,邀他吃了两次酒,求他这长官多多关照。

  然而沈子兰一点也不想关照他们……

  沈子兰眉头拧作一处,有些不悦道:“知道了,去吧。”

  给事刚走,一个相熟的年轻郎中就凑过来,神神秘秘道:“沈兄,那鸿胪寺丞昨天才上任,人很俊,年轻得很。不知道走了哪条线,才被提上来的。”

  沈子兰疑惑道:“还能走哪条线?这又是哪个王孙公子?”

  约略也是哪个世家的小子,没地方塞,塞到他手底下求关照。

  郎中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这个估计不是,姓名全然不熟。我们都在猜,约是凭着……功夫,伺候好了哪个爷,才提上来的。”

  沈子兰更加鄙夷了,真是什么人都往他这里塞?

  “无妨。但凡他做错什么,我便立马上疏参劾。”沈子兰冷声一笑,“万岁圣明,必然不会放任这竖子不管。”

  那几个郎中闻言,都嘻嘻笑起来。

  午后日光正炽,鸿胪寺卿便带着人风风火火过来。人还未走进正堂,谄媚声就起了:

  “沈大人别来无恙!”

  沈子兰闻声不耐烦的抬头,视线却越过了鸿胪寺卿,正迎上……

  冯卓瑜?!

  远处几个郎中犹在低声议论。

第63章 刁民冯美玉终

  三人坐下,略作寒暄。冯美玉穿着官袍,身段儿朗利,一副十分乖顺的模样,看不出什么情绪。

  鸿胪寺卿只是负责送人过来。人带到,他便匆匆离去了。毕竟沈侍郎不太喜欢他,他心里也清楚,没必要自讨无趣。

  沈子兰望了望远处那几个郎中,发现他们都在好奇地往这边打量。

  于是沈子兰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鸿胪寺衙门,待的可还好?三四年没见,你怎么想起做官了?”

  冯美玉无奈道:“欠债太多,受制于人。奉命来此。”

  沈子兰错愕道:“好端端的,为何‘欠债太多’?”

  “一言难尽。总之……”冯美玉正说着,倏地露出一个狡笑:“侍郎大人多多关照。”

  沈子兰总有些不安,规劝道:“你可要清廉为官啊。之前坐在你这位置的,现在已经带着枷,在前往北疆的路上了。”

  看冯美玉表情变得凝重,沈子兰也不好吓唬他,忙玩笑道:“若发现你有不轨,我定要写折子递给万岁爷了。”

  岂料冯美玉不仅没被吓唬到,还似笑非笑的抬头:“哦?”

  沈子兰狐疑道:“小心你的脑袋。钱没了还能再想办法,脑袋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冯美玉点点头,也不知到底听进去没。

  两人又坐了一会儿,沈子兰突兀地问道:“你见过万岁爷吗?”

  冯美玉表情怪异了起来,既而迟缓的摇了摇头。

  “那真是可惜。”沈子兰感慨,“你若日后见了,一定会吃惊的。”

  冯美玉装作好奇:“是吗。”

  “万岁爷哪里都好,就是私下里,性情有些古怪。你如今在这位置,估摸迟早要见到他,万不可与他计较。”

  沈子兰说完,只见冯美玉会意的点点头,又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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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元四年,中秋。万岁贺寿,大赦天下。又以内帑饷边防。

  奉皇谕,开大内银库,调拨五百万两雪花银犒劳边关将士,举朝上下一片欢腾。

  值八月十四,帝谕免群臣贺寿繁礼。

  八月十五,帝已不在禁中。

  ……

  马车稍微一斜,冯美玉钻了进来,手上举着一个红果糖墩儿:“尝尝?”

  朱从佑狐疑地看看,然后盯着上面亮盈盈的冰糖壳子,有些犹豫道:“我不喜甜食。”

  “不尝后悔。”冯美玉说着自己咬了一口,似乎很好吃的样子,边吃边道:“直沽大红果糖墩儿,天下闻名。”

  朱从佑鄙夷了一眼,道:“不就是泽京的大冰糖葫芦么,有什么稀罕。”

  这时,又听外面小贩扯嗓喊道,“墩儿喏€€€€甜甜儿的墩儿€€€€”

  朱从佑好奇地往窗外探看,果见一个贩子,手举着一个大棒,上边儿密密麻麻插着糖葫芦,一片火红的,在这街中穿梭着。忽地远处跑来一个小童,仿佛追着这香甜气溜着过来。他扯了扯小贩的短打袖角,垫着脚,要给他递铜板。

  小贩立刻笑起来:“乖唷!”摘下一串火红的,往下递过去。

  小童接过来,脚步放的缓慢,口中的牙还少了两颗。即便如此,也拧着眉头艰难啃着。只一口下去,那表情立马愉悦起来。

  朱从佑目光追随着他,穿过这熙攘的长街,消失在胡同里。

  他已走了许久,朱从佑却仿佛还能见到这街上,穿梭而过的一线红影子。

  有几个临街铺子,门口摆着硕大的月饼,透着一股香甜气。路过的老百姓只丢下几个吉祥钱,便能分得一块吃。又过了几个结伴而行的豆蔻小女,穿着艳色的绉纱衣裳,拿团扇掩面低笑。她们与铺门口的伙计用方言调笑嬉闹,既而响起一阵少女的笑声……

  “朱从佑,回回神!”

  冯美玉在他肩上轻拍两下,“直沽港就在前面。”

  “我带你看海。”

  朱从佑被他拍的一颤,回过头来。

  日光从车板透入,笼在冯美玉身上。他正无所顾忌地吃着糖堆儿,见他回头,霎时露出一个明朗又自然的笑来。马车内便与外面长街一道儿,发起了甜来。

  朱从佑怔了片刻,倾身往他手中的糖堆儿咬一口。咀嚼间,那甜腻在口中蔓延开来,混合着不惹人厌的微酸。两人对视一眼,都展颜笑了起来。

  手上一温,冯美玉将他牵住了。

  ……

  “墩儿喏€€€€甜甜儿的墩儿€€€€”

  “墩儿……”

  小贩的叫卖声渐渐隐去。

  最是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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