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第7章

耿曙看着姜恒的后腰处,那里有一小块鲜红色的胎记,伸手摸了一把,姜恒登时哈哈笑了起来。

卫婆将耿曙带走了。入夜时,昭夫人也不来管他俩,也不用晚饭,只道身体不舒服。姜恒独自用过晚饭,见卫婆的役房里点着灯,在外探头探脑,只见耿曙在卫婆房内,就着一星油灯,狼吞虎咽地吃饭。

“耿曙,”姜恒在门外说,“待会儿你来找我,我给你调药。”

耿曙抬头看姜恒,再看卫婆,卫婆捧着碗,慢条斯理地咀嚼,就像听不到一般,耿曙便点点头。

姜恒进书房,对着写有《神农药经》的竹简寻找药方,拿了药碟,打开药炉点着,记下几味药材,轻手轻脚地到西厢去,从母亲藏药的屉里翻找药材。昭夫人常年抱恙,家里充斥着一股药气,每日卫婆都会为她煎一碗药汤,正午供她喝下,家中三七、马钱子等药材亦有常备。姜恒称了药,忽然又听见隔壁房中,传来一股低低的饮泣之声。

“娘?”

昭夫人的房门半掩着,姜恒轻轻推门进去,呼吸顿时窒住了。

昭夫人披头散发,脸上带着泪痕,身穿黑红二色的正服,那是她出嫁时的婚袍。

“娘。”姜恒的声音发着抖。

昭夫人提着耿渊的黑剑,一抹阴云掩去了院中的月光,她安静地站在穿衣铜镜前,悲伤地看着自己,那剑距离她的小腹尚不及三寸。

她在镜中看见了姜恒,母子二人就在这静谧里沉默对视。

最终昭夫人将黑剑放回匣中,从始至终背对着姜恒。

“手上拿的是什么?”昭夫人冷静地说。

“药,”姜恒随之平静下来,低声说,“给耿曙用的。”

昭夫人说:“把桌上的玉拿走。”

耿曙带来的玉€€光滑洁白,安静地躺在房中案上,姜恒却道:“那不是他、他的吗?”

“不是他的,是他娘偷来的。”昭夫人说,“这原本该是我的东西,娘给你了,你就收着。”

“他是谁?”姜恒忍不住又问。

“他是一只畜生,”昭夫人喃喃道,“是个骗子。”

姜恒本意只想问耿曙的来历,母亲却似在怨恨另一个人,她的话语里,带着一股彻骨的怨忿,连呼吸都在宣泄着怒火。

第5章 诫子鞭

他没有靠近那块玉,昭夫人却把它拿起来,强行塞到姜恒的手里,手指收紧时,捏得姜恒五指发痛。

“拿着。”昭夫人朝姜恒冷冷道,“去罢。”

姜恒带着畏惧,退后了半步,接了那玉,这是他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有关自己父亲的评价,也是最后一次。

在姜恒的记忆里,父亲这个概念相当模糊,长期被关在姜家,不与外头互通有无,令他既不觉得自己没有父亲是奇怪的事,也并不那么迫切地需要一位父亲。

他只在心里隐隐约约,将这名只存在于书简中的角色视作荒野中的一名神秘客。

孔、孟、墨诸贤都曾在著作中提及“父为天”,而姜恒无法理解,他的天空不过是笼在姜家大院高墙外,那一方碧蓝色的幕布,与素未谋面的“爹”又有多大关系?

“快进来,进来。”姜恒看见耿曙已站在自己卧房外。

“就在这儿,不进去。”耿曙答道。

“进来。”姜恒坚持,外头下起了小雨,春夜颇有几分寒意,他既推又拉,将耿曙弄进房内,像个小大人般把药放在炉上煎,调开药糊摊凉,拨亮了灯。

灯光下,耿曙洗过澡后,已不再是那野人形貌,双目明亮,皮肤白皙,高鼻深目,脖颈雪白,单衣内露出锁骨。两道眉毛浓黑,如墨笔挥就的有力一划。

先前匆匆一瞥,未曾看出,如今在灯下,姜恒差点还以为换了个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继而笑了起来。

耿曙的表情充满茫然,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他的嘴唇温润,鼻梁高挺,唇线带着一股倔强之意,穿上对姜恒来说显大了的装束,恰恰好正合身,一身绣有暗纹的黑袍衬得他的腰线笔直,不甚强壮的少年人胸膛与肩背有着瘦而匀称的态势。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修好指甲,脱去泥垢后,一手比姜恒稍大了些,手腕也十分有力,那纠结油腻的头发洗完总算舒开了,卫婆又为他剪短了不少,留了毛毛躁躁的短发,简单地扎在脑后,

耿曙一张脸棱角分明,有着明亮的神采,就像美玉一般。姜恒家里从没来过像他这样的客人,想让他说说外头的世界,就像洗澡时聊的,如何被狼追,如何爬过荆棘丛生的密林,怎么找到隐藏在林间的鸟巢,把生蛋捏碎,生吃下去。

但看耿曙那模样,似乎不太想说话,只是警惕地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

“你几岁了?”姜恒问。

“十。”耿曙简单地答道。

“你比我大两岁,我虚岁八岁了。”

姜恒爬过案几一边,取了药碟,又爬回来,用一支小狼毫笔调和药物,示意耿曙脱上衣,耿曙便将袍子解了,袒露肩背,姜恒说:“这是我熬制的特效药,涂了以后过几天就好了。”

“有用吗?”耿曙侧头看那药糊,眉眼间现出不太信任的神色,显然不相信出自八岁小孩之手的伤药能奏效。

“当然!”姜恒说,“去年有只鸟儿被猫咬了,掉我家院里,我就是这么给治好的,治完以后就能飞了。”

耿曙就这么坐着,任凭姜恒折腾自己,姜恒小心地给他上了药,说:“腿上。”

耿曙话很少,不复傍晚洗澡时的粗鲁与野蛮做派,听得姜恒吩咐,便索性把裤子褪了,又是赤条条地坐着,抬起腿来让姜恒上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双目始终盯着案几上、被姜恒扔在一旁的玉€€。

“那是你娘给你的吗?”姜恒问。

耿曙没说话,姜恒给他上好了药,正想把玉€€还他,耿曙却系上里衣布带,满不在乎地一振肩膀,穿好那身原本该是姜恒的外袍,打着赤脚起身走了。

“我话还没说完呢!”姜恒又说。

耿曙在廊下回头,他比姜恒高了半头,略有些冷淡地注视着他。

“你会在我家住多久?”姜恒问。

耿曙眼里现出一丝迷茫,末了,答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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