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木兮 第14章

忽然,昭夫人在秋风里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耿曙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昭夫人时,昭夫人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两人目光相对时,昭夫人眼中竟是带着怜悯之意。

“为什么?”昭夫人眉头微蹙,那不解神色仿佛在看耿曙,又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从未离开的人,低低地说,“学这剑法,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耿曙张了张嘴,没有回答,昭夫人却已转身走了。

深秋时节,满院落叶,耿曙的剑法已显得飘逸灵动,一柄二十斤的木剑在他手中,被使得如同树枝般,挥、挑、点、扫,随心而动。

“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姜恒无聊地默写着,已经会背的东西,还要再默写一次,简直味同嚼蜡。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耿曙收剑而立,望向书房里,答道。

“连你都会背了。”姜恒哭笑不得道。

“我来写。”耿曙很喜欢写字,只是没多少机会。姜恒则接过剑,挥了两下,颇有点站不稳,耿曙与他交换,说:“你就练昨天那一套,劈、刺、撩三招。”

“你怎么学得这么快?”姜恒虽不谙武道,却也能感觉到耿曙的武术进境简直飞快,这才过了半年,一手剑法已使得似模似样。

耿曙说:“娘从前就教过我,只是许多东西不大懂,学了就学了,囫囵吞枣。”

“囫囵吞枣,这个成语用得很好。”姜恒扛着剑,试练耿曙教他的三式,耿曙来来去去,只教了他这三招,姜恒虽觉无聊,却发现这三招要练好了,似乎也挺不错。

“你原本有副好根基,却被耽误了,”昭夫人冷冷道,“学了一身不三不四的未入流武艺,现在居然还挺得意,坐井观天,当真愚蠢得可以。”

昭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前院走廊中,耿曙与姜恒都未察觉,平日里耿曙几乎不与昭夫人交谈,也从未让她听见自己与姜恒说话,昭夫人也不理会两兄弟说什么,这下被撞了个正着,耿曙便放下笔,退后,起身,不信任地盯着昭夫人。

姜恒赶紧放下剑,生怕昭夫人发怒。昭夫人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儿子一眼,又转身而去,留下满院秋风。姜恒一脸茫然,与耿曙对视。

当夜,姜恒刚睡着不久,榻畔耿曙却摇了他几下。

“快醒醒,”耿曙道,“有人来了。”

姜恒榻上未换冬被,连日阴雨,卫婆也没等到晒被的好时候,深秋几场雨下过便觉寒凉,他正缩成一团,被叫醒了,迷迷糊糊道:“什么?”

“起来,”耿曙说,“你家来人了。”

姜恒揉揉眼,说:“好困,大半夜的,睡吧……”

姜恒拉着耿曙,要让他上榻来睡,耿曙却说:“你去听听客人说什么,怕是有急事。”

昭夫人积威日渐,耿曙对她总有几分畏惧之意,姜恒虽然也怕母亲,但终究不似耿曙般隔了一层,平日里要偷听,被抓到了顶多也就是骂一顿。虽然半夜里他对客人并无半点兴趣,奈何耿曙又推又抱,让他起来,他架不住只得偷偷出房门,赤脚溜到母亲卧室前去。

“天下人只恨不得剥了我的皮制鼓,抽了恒儿的骨作锤,到那瞎子坟前去敲予他听,”昭夫人的声音从西厢卧房内传出,依旧是那充满嘲讽的语气,“何曾又有人来怜恤我们孤儿寡母半分?”

“夫人言重,”男人的声音道,“持剑在手,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先生教我们,归根到底不过三个字‘我乐意’,与天下人又有什么相干?”

“说得是,”昭夫人淡淡道,“所以,这事儿我不乐意。”

男人道:“天下之大,搬到哪里,也是无路可躲的,就怕有再多的不乐意,最后也顾不得了。”

“滚罢。”昭夫人冷冷道,“若真体恤苍生,便让你家老头子自己提着剑出来杀,假手于人,充什么英雄?欺世盗名之辈!”

那男人反而笑了起来。

耿曙跟在姜恒身后,两人靠近房门,听到了只言片语,末了,耿曙将姜恒后领一提,拖到柱后,只见西厢房门洞开,一个修长身影唰地飞射出来,上墙,翻了出去,消失了。

姜恒一脸茫然,耿曙却眉头深锁,示意快回去罢,两人又蹑手蹑脚回往东厢。片刻后,长廊尽头转出一个身影,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竟是背着手的卫婆!

姜恒忙打手势,并回头看,生怕卫婆过来抓他,不料卫婆却毫无动作,只安静地注视着俩小孩儿。耿曙回过神,带着姜恒回房去睡下。

“好冷,”姜恒被冷风一吹,更哆嗦了,说,“咱们把这屋的被子抱了,去你榻上睡罢。”

“嘘。”耿曙让姜恒先上去躺着,自己也钻进了被窝里,与姜恒同被而睡,也不需再加棉被,不多时便奇迹般地温暖起来,姜恒一脚摩挲耿曙的脚踝,觉得他就像个火炉般,翻了个身,半趴在耿曙胸膛上,睡了。

翌日清晨,被窝里仍然残余了耿曙的体温,外头又下了一场雨,显得更冷了。

“卫婆!”姜恒坐起身,喊道,“我醒了!”

姜恒的起居很规律,每天这个时候,卫婆已打好热水进来了,然而今天怎么喊都没动静。

“卫婆!”姜恒又喊道,出外张望,自言自语道:“人呢?”

耿曙正在院里练剑,听得姜恒喊,便放下剑过来,让他依旧回房去坐着,说:“你等我。”再出去打了冷水来,提着壶兑热水,伺候他洗漱。

“卫婆呢?”

“我不知道。”耿曙答道,说:“给你编头发么?”

“扎着就好了。”姜恒朝镜子里头看,耿曙不会编发,胡乱给他挽了下,理顺以后扎在脑后。姜恒与耿曙都是半大小孩,年初时个子还差不了太多,过了半年,耿曙跟竹笋般嗖嗖地往上蹿,已高了他一头,更隐约有了少年模样。

姜恒发现耿曙居然已经长这么高了,说:“你个头怎么长这么快?”

“再过两年你也长的。”耿曙给姜恒理好头发,用红绳束发,说,“好了。”

“娘!”姜恒先去堂屋,昭夫人不在,再去卧室,也不见人。

灶台前放着温热的米粥,食盒里有四样小菜、两条鱼与炸好的肉丸子。耿曙看了眼,说:“卫婆留的早饭。”又掀锅盖,朝里头看了眼,说:“午饭和晚饭也有了。”

“都走啦?”姜恒颇有点小雀跃,母亲与卫婆居然都出门去了,早起也不说一声,当即端了食盒,舀了粥,说,“咱俩进堂屋里吃。”

耿曙:“不了……”

“来吧。”姜恒把耿曙的早饭也端了进去,摆开两张小案,耿曙拗不过,便一同用了早。

“她们去官府了么?”姜恒知道母亲唯一会去的地方只有官府,顺便路过市集,还会买点东西。

“我看不像。”耿曙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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