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恒的视线倏然变得模糊起来。
“……但我想不通,汁琮早已找到了他,为何那夜,还会愿意与你细谈,莫非他怀疑,汁淼乃是假冒?”
“总之,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此人,仇家之子,总算落网,也是罪有应得……冥冥之中,父亲仍在天上保护着我……罗恒,罗恒?罗恒!”
“殿下,”姜恒按住发抖的一手,平静地说道,“还记得出发前,我朝你提过的那个请求么?”
“怎么?”太子灵从往事中回过神,亲切地笑道。
姜恒伸出手,拿起那枚玉€€,那上面仿佛倾注了他的整个人生,多少个夜晚,他曾倚在耿曙的怀中,摸着这玉€€入睡。
在那上面,有他们父亲留下的力量,这股力量就像太子灵所言,乃是往生者的强大信念,哪怕他与敌人都早已离开人世,却仍在冥冥之中,彼此对抗。
这场战役从生打到死,从过去打到现在,打了不知道多少年,从庙堂打到江湖,从江湖打到沙场,从活着的人打到死去的人身上,从人间打到天上,直到现在,还未曾结束。
“你想要它?”太子灵大方地说,“你替我成功地演了这么一出,充作耿渊之子的好戏,也算缘分,送你了。”
姜恒抬眼,看着太子。
太子打趣道:“你该不会是想让我留汁淼的性命吧?”
姜恒也笑了起来:“如果我朝殿下讨他的性命,殿下是给,还是不给呢?”
太子灵疑惑起来,答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件事,不行。我已发出信函,知会天下,让代武王、郢王、梁王到崤山前来。届时,我将当着所有人的面,车裂他,再曝尸于玉璧关七天七夜,也算一个交代罢。我想你也许还有良策,想劝我,留下他的性命更值得,对不对?但不必说了,此人必死。哪怕再多的利益,我也不愿拿来交换我的杀父仇人。”
姜恒点头,笑道:“开个玩笑,没有良策,耿渊的孩子,自当是这下场。”
太子灵说:“汁琮死在你的手里,汁淼死在我的手里,这场大仇,总算得报。待诸国观刑之后,你便随我回济州去,你平生所学,本就不该当一名刺客,是我冒犯了,来日,还须倚仗你,罗先生。”
“不敢。”姜恒起身道,与太子灵互一鞠躬。
黄昏时,姜恒站在城楼高处,看见几名士兵正捡起石头,扔砸被捆吊着的耿曙,耿曙手臂张开,被挂在半空,犹如翅膀折断的鸟,动弹不得。
他没有闪避,就像死了一般,任凭石头砸在自己的头上、身上。
姜恒转身,沿城楼快步下去,在石梯上摔了一跤。
“罗先生!当心!”赵起吓了一跳,赶紧上来扶着。
姜恒脸色发白,嘴唇发抖,朝赵起吩咐道:“赵起,替我引开这里的卫兵,别让人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赵起点头道:“我去找他们喝酒罢,先生?”
“我没事。”姜恒已快听不见世间的所有声音了,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唯有远方那个孤零零的人。
第49章 南逃路
入夜时, 崤山更冷了,狂风吹过,姜恒在风里颤抖着, 一路穿过天井。
他来到耿曙的面前, 夜色下, 他低着头,头发挡住了侧脸。
“是你吗?”姜恒的声音发着抖, 近乎哀求,“是不是你……回答我……”
“恒儿……”耿曙在那黑暗里,嗓音含混不清, “我的恒儿, 是你……”
姜恒稍稍抬起头, 朝向被吊在自己面前的耿曙, 耿曙垂着的头竭力抬起,与他近乎脸挨着脸。
他的额头上全是血,血液顺着他的鼻梁淌下, 淌在他的唇上。
那双明亮的眼里淌着泪水,滑落,滴在姜恒的唇上。
“恒儿, ”耿曙竭力朝他笑,说, “太好了……你还……活着。”
姜恒:“……”
“你的手指头……还痛吗?被插了竹签……哥哥……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耿曙嘴唇微动,茫然地说, “老天……可怜我日夜恳求……总算, 让咱们再……再见一面……我再也不骂,这天意了……”
姜恒的情绪终于崩了, 这一刻他已哭不出声,他的嘴张了张,眼泪哗哗地直往外涌,他紧紧抱着耿曙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身前,全身抽搐。
“哥哥……对不起你。”耿曙说,“恒儿……恒儿……别哭……快回去,他们会发现的……从今往后,哥哥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夫人……还会回来,她还会来找你,为了她,你不能,你不能……你要……好好活着……”
姜恒的眼泪湿透了耿曙赤裸的胸膛,他把疯狂的哭声,闷在了耿曙的怀中,那声音犹如崤关的风,呜呜地吹着,喑哑而混沌。
“山有木兮,木有枝……”耿曙双眼模糊,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想起了这首歌,以那沙哑的声线,喃喃唱道。
孙英坐在城楼高处,皱眉看着远方天井中的这一幕,百思不得其解。
等待良久,直到姜恒离开耿曙身前,孙英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于是跃下城墙,决定先去提醒太子灵一声。
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按住了孙英。
“聪明人可不会做这种事。”一个声音说道。
孙英嘴角略一抽,那是个陌生之声,他正要回头时,一股酸麻感却从他的肩背传到全身,紧接着,半个身体失去了知觉,令他动弹不得。
“你……你……”孙英眼里现出恐惧,无法再回头看一眼。
毒素飞速蔓延,已到他的手背,继而小指头变得漆黑,孙英想喊,然而很快,连嘴唇也开始麻木,继而失去了意识,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姜恒环顾四周,发现赵起忠诚地执行了他的命令,天井内竟空无一人€€€€崤山关隘一重套着一重,被囚禁在此地,早已插翅难飞。
郑国先夺玉璧关,再俘敌方大将,这夜将士们都在庆功,喝得烂醉如泥,想来不可能再有敌人来犯,亦失去了警惕。
此时只有关城校场尽头,角房中亮着灯,守卫们正在喝酒赌钱。
姜恒知道现在绝不是哭的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若不冷静下来,设法救走耿曙,数日后,等待着他们的,就是真正的天人永隔。
他掏出匕首,割断耿曙身上的绳索,把他拖到校场一侧的柴火架后,找到一辆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