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走了。”郎煌说。
姜恒:“他有故事么?我猜他一定有许多故事。”
“有。”郎煌点了点头,说,“他是出色的猎人,从小家庭和睦,他喜欢搜集牛的骨头,做成骨雕,送给孩子们玩。他在十七岁上成亲,有一儿一女,他的妻子是有名的纺女,织出来的布,染上湖蓝色后,就像我们夜晚抬头看见的星空。”
姜恒说:“那么他的死,换来了什么呢?”
郎煌不说话了。
姜恒:“他的妻子、儿女,被关在山阴城,抑或别的什么地方。再过数月,也许是数年,你会去救他们,救所有林胡人,但你无能为力,你一死则以。雍人就会将他们集结起来,让他们到沙洲去,看你被车裂。”
“到了那个时候啊,”姜恒说,“他的妻子与孩子们,就知道也答死了。她会听安排,嫁给雍人么?也许?她会忘记么?不会。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郎煌说:“你很了解林胡人,我们有一首歌。”
“我听过。”姜恒说,“‘悲欢之歌,谁人吟唱,我愿倾听;生死之门,谁人把守,我能辨明。’你们有恩必报,有仇必偿。可这负担太重了。林胡人要走的,势必是一条艰难的路。”
“否则呢?”郎煌说,“还有什么办法能改变?”
“和解,”姜恒说,“屈辱地和解,忍受、承认这些屈辱,朝汁琮低头。”
他知道郎煌的下一句,一定是让他滚出去,于是自觉起身离开。
他要的不是说服郎煌,而是告诉他,他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从雍国迁来塞外那一刻起,这冲突便成为了必然。他们迟早有一天,要来抢夺林胡人的家,把他们统统赶出去。
不会有人告诉郎煌,他还有这个选择,毕竟他的世界里,都是族人,他们一样地怀抱着仇恨,至死方休,谁也不会朝郎煌提出议和,甚至连想也不会想。
姜恒出神地捣药,在另一名病号身边席地而坐,思考着林胡人的未来。
但哪怕郎煌愿意和解,还要看汁琮的意思,汁琮的决定又不完全出自于他自己,掺和了朝堂与公卿们的意见。要说服他们,实在太难了。
又是两天过去,姜恒将所有的重伤病人看完了,他尽了自己所能,挽救每一个生命。雨也停了,再一个月,塞北将开始入秋,接着就要步入为期五个月的冬天。
落雁城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开始收晒麦子了,不知道耿曙在做什么呢?
这次不到三天,界圭便回来了,带着两车的物资。
“这么快?”姜恒诧异道,按他的估测,一去一回,起码得六七天。
界圭漫不经心道:“怕你在山里被欺负,赶着回来了。”
姜恒拉开车上油布,看载的货物,以吃的为主。林胡人看见物资,都礼貌地不围上来,知道这不是他们要的东西。
这些日子里,姜恒在林胡人领地内得到了尊重,不再像刚来时。
姜恒看见一袋粮食上,有雍军的火戳,蓦然抬头,望向界圭,心下了然。
“你碰上军队的人了?”姜恒说。
界圭:“唔。”
界圭有御前三品的腰牌,乃东宫武官,可以随时调动军队,借几车物资是家常便饭。姜恒打量他半晌,心道以他身手,应当不至于被跟踪。
“你不该这样的。”姜恒说。
界圭说:“去一趟山阴,来回要六天时间,等不及了。你似乎很不高兴?”
“对。”姜恒生硬地说,但没有朝界圭发火,坐回山洞前,给排队前来的轻患病人看病。
需要照顾的重患者一旦得到解决,余下的人就很快,等待的这些天里,其中又已痊愈了不少,姜恒预计再过五天,就能全部治完。
空余时间,他写下了简单的药方,与剩下的药材、物资一并留给郎煌,再有人生病,照着药册煎药就行。
“你朝我生气了。”界圭蜷缩在山洞里,两手伸出,烤着火,朝姜恒说。
“是的,”姜恒冷淡地说,“你这样会让他们非常危险,等到咱们走了,雍军一定会找过来的。”
界圭说:“你如今是中原人,不是林胡人,很快你要成为一名雍人。”
姜恒说:“我既不是雍人,也不是中原人,我是天下人。”
界圭沉默良久,说:“此事若被汁琮得知,接下来的日子,你不会好过。”
姜恒答道:“来落雁城,我就做好了日子不好过的准备。”他生气不是因为界圭的疏失,而是因为界圭不了解他,直到现在,他还将汁琮对林胡人进行的屠杀,视作理所当然。
“你救不了他们,”界圭说,“哪怕现在把他们全治好,也只是让他们去送死而已。”
姜恒不说话了,说:“睡罢,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明天朝郎煌辞行,告诉他们,必须尽快搬走,村子所在地暴露了,就怕雍军迟早会找过来。”
界圭答道:“随你罢。”
姜恒说:“你碰上哪一部了?谁是守将?”
界圭答道:“不知道,没仔细问。”
姜恒翻了个身,面朝山洞石壁,界圭的影子映在了山洞里。不多时,外头又下起了下雨,雨声绵延不绝。
夜半时分,姜恒忽然睁开眼。
“界圭?”姜恒沉声道。
界圭用一根绳子,将姜恒的双手捆了起来,好整以暇地坐着,说:“嗯?”
姜恒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颤声道:“界圭!”
洞外传来鹰啸声,刹那间姜恒彻底清醒了,怒吼道:“界圭!你做了什么?!”
雍军只用了两天时间,便逼近了整个无名村,沿着四面山壁,形成了包抄之势,并堵死了村落的唯一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