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帝一把将他抱起,走到软榻上坐好,这才看向尹昭仪送来的那几箱东西,问他:“这些都是你姑母给你送来的?”
尹璁并不想提及尹昭仪相关的事情,但又不得不提起,他低声嗯了一下,说:“姑母说我在宫中无聊,送一些民间的小玩意给我解闷,还有一些好吃的点心。她见我身体虚弱,还送了不少药材给我补身体。那几匹布也是给我做衣服用的。”
乾德帝一边听他说着,一边打量尹昭仪送来的几箱玩意。尹昭仪倒是大方,送来的都是好东西,也不知道是尹家那老东西去哪里敛来的。他不认为一个小小的尹家,没个实权,只是个侯爵,俸禄也有限,能弄到这么多的好东西,八成是贪污受贿或者搜刮的民脂民膏罢。
当然,这些事他自己清楚就好,没必要告诉尹璁知道,让尹璁更加烦心。他只想要这小东西高高兴兴的,其余的事情自己都会替他处理好,包括处理尹家的事也是。
他附和道:“这些倒都是难得的好东西,你姑母也是有心了。不知璁儿想怎么处理它们,点心是现在吃,还是留着慢慢吃?那些玩具要不要让人摆在你床头?药材也不能浪费了,朕让太医那边配好熬成汁给你喝了补身体?唔,还有这些布料,改日让制衣局的裁缝过来帮你做成衣服吧,反正也快过年了,穿些鲜艳一点的衣服也喜庆一点,不知璁儿意下如何?”
尹璁知乾德帝不知他对尹昭仪和尹家之间的仇恨,听乾德帝帮他安排怎么用尹昭仪给他送的东西,他也没办法跟乾德帝发脾气,只是乖巧地偎依在乾德帝怀里,懂事地说:“璁儿住在陛下的寝殿里,吃陛下的用陛下的,陛下对璁儿好,给璁儿的都是最好的东西,璁儿已经足够了,实在用不上姑母送的东西。璁儿刚才就在想,该怎么安置姑母这些东西,才不会浪费,又能发挥它们的作用呢。”
乾德帝被他前半句话说得心里熨帖极了,想着自己对这小东西的一番心意总算没白费,又听到他后半句话,挺好奇地问道:“那璁儿想好怎么处置了吗?”
尹璁思索一番,应道:“璁儿用不上这些东西,但却有人迫切地需要。现在天气越来越寒冷,天下可能有不少百姓正饱受着严寒饥饿,璁儿想将姑母送的东西放进陛下的国库里,让陛下用来赈济那些百姓。”
乾德帝没想到尹璁小小的一个孩子,居然还会心系百姓,这倒是比尹家那老东西好得多了,乾德帝不得不对这小东西刮目相看,愈发地欣赏和喜爱他了。
尹璁也不过是想起了自己在宫外时艰难的生活,他也曾去过贫民巷,坐落在京城最阴暗的地方,那里的人没有土地,没有房屋,以拾荒乞讨为生,每年冬天最最难捱。
他不喜欢尹家送给他的东西,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他娘还活着的时候,尹家舍不得拿出这么好的东西来给她娘治病,现在却为了讨好他而大方赠与。在他看来这已经没有用处,甚至充满鲜血的东西,他要是动用了,那就是对不起他娘。
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东西拿去救济穷人,也算是替娘亲积德,来世能投个好胎了。
乾德帝见他情绪不高,就顺着他的意说:“好,那朕就让人将这些东西拿出宫去救济城中贫苦百姓,以璁儿的名义,也让百姓们知道这是璁儿的一片心意。”
尹璁倒不是很注重这些,但见乾德帝接受了他的建议,他还是很为那些贫民感到高兴的,他露出个淡淡的笑来,轻声地替那些百姓谢过乾德帝。
处理掉一桩心事,尹璁终于没有刚才那样郁郁寡欢了,他恢复了些精神,后果就是饿了半个下午的肚子终于提出了抗议,咕叽叽地叫了起来。
尹璁脸一红,羞得想从乾德帝怀里出去,乾德帝自然也听到了,哈哈大笑起来,责怪道:“让你午膳时不好好吃饭,下午也不吃东西,现在饿了吧?”
被乾德帝笑着说教一番,尹璁都不知道该往哪里钻把自己藏起来不让乾德帝打趣自己了,只好撇了撇嘴,装作自己不在意那样。乾德帝见说他一句,就让他委屈成这样,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的,对外面的荣华喊了一声,让人备膳,就抱着尹璁走了出去。
用过晚膳没多久,尹璁就开始犯困了,坐在乾德帝身边一下又一下地打着瞌睡。乾德帝见他实在是困,就喊来叶姑娘伺候他入睡,尹璁醒了过来,紧紧地抓着乾德帝的手臂不松开,一副不愿意离开乾德帝样子。
乾德帝想起下午时荣华转告给他尹昭仪的那些话,眼下又看到这小东西睡前罕见地粘人,不禁将尹璁反常的举动跟尹昭仪今天对尹璁说的话联系起来,以为尹璁是受了尹昭仪的掇使,才这样粘着他。
他倒不是不想尹璁亲近他,但如果尹璁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迫于无奈,委曲求全,那就没必要了。他想要的是尹璁发自真心的亲近,而不是被人指使。
乾德帝不知道的是,尹璁这样做并非全是因为尹昭仪的指使,有部分原因是他在害怕。他今天见了尹昭仪,又想起他惨死的娘。他害怕自己入睡的时候会梦到自己的娘亲,他违背娘亲的遗愿,做了这么偏激甚至命悬一线的事情,怕看到娘亲失望的脸,听到娘亲责备他的话。
他实在太不孝了,非但没有按娘亲说的话好好生活,还主动委身给一个比他大这么多,权势这么大的男人,已经没有脸面对娘亲了。
两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告诉谁,也就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乾德帝不知尹璁亲近他,有害怕的原因在内,只因为不想让尹璁做出后悔的事,就将尹璁推给了来接他回暖阁睡觉的叶姑娘,故作淡漠和不解风情地对尹璁说:“你听话,早点睡觉。”
尹璁见乾德帝推开自己,委屈的情绪就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这个男人不是说最喜欢他,最疼爱他吗,为什么他害怕的时候,却推开他?尹璁想到这里,眼睛马上就蒙了一层水汽,眼泪汪汪地看着乾德帝,可怜得让人想抱进怀里细细地哄。
若是放在平时,乾德帝早就将他抱回来亲自哄睡再放回暖阁的榻上了,但是今天不行。尹璁这样做并非自愿,他出于无奈身不由己就算了,难道自己作为年长成熟的那方,也要跟着犯糊涂吗?
他要是真的对尹璁做了什么,那岂不是如了尹昭仪的愿,他凭什么要为了尹昭仪,而伤害尹璁呢?
乾德帝见尹璁这样,何尝不觉得煎熬,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坚守不住,就把脸转回到桌面的书上,对着叶姑娘摆了摆手说:“去吧,带小公子下去睡觉。”
尹璁被叶姑娘领走了,走的时候委委屈屈擦着眼睛,一步三回头地往乾德帝那里看,不自觉地渴望着乾德帝能够陪陪他哄哄他,让他不那么害怕。
而乾德帝巍然不动地坐在桌案后面,定定地看着他的书,没有给尹璁一个眼神,尹璁等不到他一句话,失落地跟着叶姑娘回到了暖阁。
等尹璁走了,乾德帝才暗自长叹一口气,天知道他刚才是怎么压制着自己,才没有起身将那只抽抽搭搭的小东西抱回来哄。
乾德帝在偏殿看书到深夜,见宫女轻手轻脚地进来剪烛,才放下书随口问道:“小公子睡着没有?”
宫女连忙应道:“回陛下,小公子已经睡了。”
乾德帝便站起身,往暖阁走去。暖阁里熏着安眠的香,叶姑娘趴在软榻边守着尹璁,这会也困得昏昏欲睡了,见乾德帝进来了,才急忙站起来要行礼。乾德帝怕惊扰到尹璁,抬起手制止了她,她便小心翼翼地退到一边,把位置让给乾德帝。
尹璁半张脸盖在被子下面,不知道做了什么梦,小小的眉头不安地皱着,乾德帝抬起手用手指轻轻地在上面揉了揉,也没能舒展开来。
乾德帝不放心他,在榻边坐到了三更,直到荣华见时间不早,过来劝说他早些休息明天还要上朝,他才离开暖阁。
只是他才躺下没多久,就被外殿嘈杂的吵闹声惊醒了。皇帝寝宫半夜哪里是能大声喧哗的,他警觉地翻身坐起,喊来荣华,问道:“外面是怎么回事?”
荣华正忙着帮叶姑娘哄人呢,小公子半夜做了噩梦惊醒,从榻上爬了下来,又哭又闹地喊着娘,像是被梦魇缠住了那样,怪吓人的,宫人们怎么哄怎么拦都听不进去。
听到乾德帝在内殿喊他,他更是急得一个头两个大,不知道是留下来继续哄小公子,还是回内殿回禀乾德帝。他纠结了好一会,见叶姑娘带着几位宫女去拦小公子了,才得空闪进暖阁里回话。
他忙得满头大汗,乾德帝也看到了,沉声问他:“外面在做什么,大半夜的这是要拆了朕的寝殿不成?”
荣华汗如雨下,既怕乾德帝责备自己,又怕乾德帝责罚小公子,心里只求着外面的宫女们能快点把闹腾的小祖宗哄好,别惹恼了陛下。他擦着汗回复道:“禀陛下,是小公子被噩梦惊到了,一时没从梦魇里出来,才哭哭啼啼,叶姑娘已经在哄了。”
乾德帝想起睡前看到尹璁皱眉的样子,便从龙床上下来。荣华见他要往外走,怕他生气再吓着小公子,连忙跟上去劝阻道:“陛下,外面交给奴才们就好,您还是回床上休息吧,天亮还要上朝呢!”
然而乾德帝压根就不听他的,眼看就要出了内殿,荣华急忙改口道:“陛下,夜里凉,您先披件衣服啊陛下!”
说话间乾德帝已经走了出去,一眼就看到扒在门上闹着要出去的尹璁,被几个宫女小太监拦着腰哄,闹得实在不像样了。他沉着脸大步走过去,宫人们看到他这个样子,被吓得不自觉地退了几步,只留下哭得快要断气的尹璁,软趴趴地跪在门后。
还是叶姑娘忠心护主,见乾德帝一副要发怒的样子,怕他因为起床气而冲动打了小公子,连忙跪在他面前拦住他,替小公子求情道:“陛下,陛下您冷静点,小公子只是被梦魇住了,并不是有意惊扰您哇!求求您不要跟小公子一般见识,奴婢会将小公子哄好的!”
下午听了尹璁和尹昭仪谈话内容的荣华也上来劝道:“是啊陛下,您看在小公子才刚得知娘亲去世的份上,饶恕小公子吧!小公子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乾德帝倒不是生气尹璁大半夜吵到他睡觉,而是气尹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就算是为了演戏为了博取他的疼爱,也不应该这样折磨自己。
如果尹璁真的是因为想报仇而做到这种地步,为了不让他继续折磨自己,乾德帝宁可如了他的愿,将他抱上床。
他出来就是想把尹璁抱回去的,只是叶姑娘和荣华没看出来,以为他是要惩罚小公子,才苦苦地拦着他。他也不生气,他身边的人能感觉出来自己喜欢尹璁,愿意真心实意地对尹璁好,这让他很满意,所以也不会责怪他们,只是让他们让开而已。
乾德帝绕开挡在他面前的荣华和叶姑娘,大步往尹璁那边走去,尹璁哭得累了,趴在门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乾德帝来了,两只眼睛直直地看着某个地方。
他蹲下去把尹璁的脸掰向自己,只见尹璁满脸泪痕,眼泪鼻涕口水弄得到处都是,眼眶鼻子都哭得红肿了,不像是故意装出来的。特别是他的眼睛,没有一点灵动,直愣愣的也不知道在看哪里,真如荣华和叶姑娘所说,是被噩梦魇住了,而不是故意演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