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8章

就比如此刻。

这种感慨不是“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而是像红拂传中,那个一时豪杰的虬髯客看到李世民之后,自愧不如的那种慨叹。又有点像陈三武当年在老君山上当山大王当得好好的,结果见到大周太宗后,纳头就拜,甘为驱驰。

然后他转过一架书,看见了那个趴在榻边的家伙。

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仍然是少年的身量,瘦得背脊上的线条都直棱出来,只有这个年纪有一折就断的脆弱感,偏偏又生气蓬勃,像一棵还没长成的树,不过这人可比树闹腾多了,好好地抄着书,桌子也不用,椅子也不用,就趴在榻边,旁边纸墨笔砚一字排开,抓着本《周礼》埋头苦抄。抄就算了,偏偏字也丑,太子用的澄心纸是贡品中的贡品,民间传言,一寸澄心一寸金,他拿了一沓,写出一堆狗爬般的字来。

敖霁这样一掷千金散漫惯了的人,看了都觉得心疼纸。

太子倒淡定,安静坐在榻上,看他的书,他是真不在意东西,时不时抬起眼睛,嘴角还带着点隐约笑意。

那少年抄完一页,豪迈地一甩笔,甩出一溜墨点,旁边那扇玉屏风顿时遭了秧,眼看他还要抄下去,敖霁只觉得眼前发黑,连忙走了过去。

“番邦进京朝贺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八月初三。”他先把正事说了。

他是太子近臣,这样的交谈语气,在外人看来,已经大大的僭越了。换种说法,叫做恩宠。

“知道了。”太子眼睛也不抬。

那抄书的少年抬起眼睛来瞟了他一眼,仍然是乌溜溜的眼珠,正是前几天在书房外罚跪的那少年,他的眼睛和他这个人一样,总是异常直白,不管什么人来,他先打量一眼再说。换句话说,这叫放肆。

他显然也认出敖霁了,也不说话,又低下头去抄书了。偏偏学问差得很,一抄,皱起眉头来,举起书来问太子:“这个叫什么字?”

如果敖霁那语气叫僭越,这样使唤一国储君,说是造反也不为过。

偏偏太子还真就凑了过去。

阳光明亮,照得太子面容如玉,眼睛上的睫毛灰扑扑的,看起来倒真是温柔,看了一眼,笑起来。

“凡杀人而义者,不同国,令勿雠,雠之则死。”他真就耐心给这少年解释起来:“这个字是用在这里,是复仇的意思。是讲见义勇为的人不算犯法,更不允许对方家人对其复仇,否则处死。”

言君玉的眼睛亮了起来。

“真的?”

“假的。”敖霁忍不住插话:“现在的刑名都是主张严刑峻法的,你可别出去充什么荆轲聂政。”

第16章 敖霁忽然垂头丧气起来

言君玉大受打击,刚要辩驳,外面的宫女静悄悄进来了,宫里什么荒唐事没见过,见文心阁里多出个少年,也垂着眼睛,仿佛什么都没看到。行礼道:“请殿下移驾凤鸾宫用午膳。”

宫女如一队鱼般捧着衣服进来,太子自去内室更衣。宫里规矩多,敖霁他们这些伴读也常要换衣服应对不同场合,太子一天换几套衣服更是寻常事。

言君玉显然是不知道的,只差在脸上写个“懵”字,敖霁招呼他:“走吧,把你的书带上,文心阁是太子书房,太子不在,谁也不能在这呆着。”

“这里不是藏书阁吗?”

“藏书阁在对面呢,傻子。”敖霁顺手替他收拾笔墨:“这字真丑,你抄书干什么?”

“我的三礼被烧了,我得抄一本,先生要问。”言君玉撒起谎来眼睛也不眨。

“你去藏书阁抄,以后别到这来了,太子仁慈,没怪罪你,以后撞上别人,你麻烦就大了。”

言君玉听他意思,自己是闯了祸的,他虽然无法无天,也知道在宫里乱走不是好事。所以乖乖跟在他后面往外走,下了文心阁,又绕到御书房来,两边都是抄手游廊,正好路过那天那株石榴树。

敖霁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过身来,盯着他的脸看。言君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起来,只觉得全身发毛。

敖霁忽然伸出手来,掐住他的脸,仔细端详起来。

他这人看起来俊美文雅,其实手劲很大,虽然没用全力,却也让人挣脱不开,言君玉挣扎了两下,正准备咬他,只听见他低声道:“原来如此,怪不得……”

他的手松开了,言君玉憋了一肚子气,瞪着他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敖霁对他的态度忽然好起来:“我有一套三礼,你拿回去吧,以后不要再到这附近来了。”

言君玉这人看起来呆,其实对人心的感觉是非常敏锐的,他本能地知道敖霁现在对自己态度忽然好了很多,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也放弃咬他一口的打算了。

“我还要跟七皇子读书呢。”他抱怨道:“怎么都要到这来的。”

“那你以后……”敖霁斟酌了一下,低声道:“远着点太子吧。”

言君玉忽然抬起头来,瞪着他,他眼神总是这么直白,像是在判断敖霁是在骗他还是真心为他考虑,看了一会儿,自己又低下头去。

“好吧。”

他像是发现了敖霁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又像是听懂了敖霁的言外之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垂头丧气起来,提着一袋书,慢腾腾地在前面走,敖霁看得好笑起来,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头。

“走吧,带你去吃饭,天天吃馒头也太可怜了。”

那天在书房里,不止太子,连他也把那段可怜又好笑的对话听了个满的,尤其是说到黑糖馒头比一般的馒头好吃那里,他实在忍了又忍才没笑出来。

第17章 危险怎么会危险呢

言君玉把书给了谌文后,又平安无事过了几天。这些天他按敖霁说的,远远地躲着太子的书房,上学放学撒腿就跑,气得萧栩追在后面骂:“逃命呢?蠢东西。”

宫里还是老样子,无聊得很,这天要准备明天骑射用的东西,鸣鹿帮他翻箱子,翻出一堆字纸来。

“少爷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纸?”鸣鹿虽然是他小厮,但也认真上了学的,举起那纸对着灯看:“这是素心纸吧?文华轩里卖十两银子一刀呢。”

其实他也认不出这是什么,不过是往贵里猜罢了。

言君玉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玩自己雕的木头人,头也不抬:“什么素心纸不素心纸的。”

“少爷你看。”鸣鹿把那一堆字纸举到他面前来:“这纸多漂亮,比玉还干净呢。”

原来他把言君玉前些天在太子那抄的书都翻出来了,言君玉抄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看见自己狗爬似的大字写在那么漂亮的纸上,也不觉有点脸红,一把抢过来了:“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鸣鹿去收拾东西了,他自己反而看起来了,翻了翻,越看越觉得自己的字丑,正气馁呢,只见有一页上跳出一个字,漂亮得很,他不认真读书,也认不出是什么字体,只觉得又端正又飘逸,原来是个“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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