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不在内室,甚至也不在思鸿堂,言君玉问宫女,宫女只说不知道,倒是问出时辰来,原来已经是四更了。言君玉披了件衣服,也溜到外面,找了一会儿,在花园里看见了他。
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服侍,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花园里的亭台上有长明灯,萧景衍只穿了身素色常服,安静站在夜色里。
言君玉知道人为什么会深夜跑出来,他曾经跑过,是为了萧景衍,但是自己就在他身边,为什么他还会跑出来呢。
要是以前,他一定就跑过去了,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点胆怯。他从来胆大,哪怕当初七皇子和那些伴读一起笑他穷,他都没有自卑过。后来到了东宫,虽然许多东西不认识,也没有放在心上。唯独这次,他忽然怕起来。
夜风很凉,吹得人遍体生寒,他茫然地抠着窗棂,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想家了。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萧景衍身后,就像那次在敖霁手下救下他的暗卫一样,这个人也像是从阴影里走出来的,言君玉已经不会被吓到了,看见那人行了礼,然后似乎说了句什么。萧景衍点点头,他又消失了。
然后萧景衍就往回走了,言君玉连忙躲到窗后,怕他看见。
他的心忽然就落回了胸腔里,像是重新跳动了起来。他有点想嘲笑自己,又有点脸红。
原来是为了等消息啊,一定是关于容皓正在做的事,看来也没那么气定神闲嘛。
言君玉在心里笑着,又偷偷探出头去。他已经走到廊下,言君玉做好准备,想要吓他一跳。却看见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停在一棵树下,安静地站了一下,忽然伸出手来,从树上折了一根枝条下来,平静地看了看。然而这树枝很平常,满是绿叶,也没有花。
言君玉爬过东宫所有的树,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株白梅花。
第74章 草原命运真是玄妙无常
秋日的草原,水草正是肥美的时候,附近大小部落的人都在收割干草,要赶在大雪前把牛羊赶到过冬的山谷里,争夺草场的事时有发生,都是些小规模的冲突,这一片并不是最肥沃的草原,沿着呼延河往东走五十里,那一片河谷平原,才是白羯人歌里唱的“太阳永不会落下的草场”。
这附近只有几个小部落,以赤羯的部落最大,这个赤羯部落是上一任首领的小儿子莫罕的,老首领死去后,莫罕被兄长驱逐到这里,莫罕脾气古怪阴沉,对周边的小部落很暴虐,所以他来了之后,许多能走的部落都迁走了,留下的只有一些弱小的部落,和一支希罗人的流浪部落。
希罗人在草原上是被人鄙夷的,他们既没有放牧牛羊的技能,也不像其他部落那样能征善战,唯一出色的,是他们的金发和修长的身形,还有能歌善舞的天赋,据说希罗人唱起歌来连草原上的黑莺也会羞惭。在牛羊肥美的好年头,各部落举行宴会,也常有希罗人来参加,带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来交换,比如花纹复杂的地毯、精巧的玩具之类。每次宴会结束,都有许多女孩子跟着英俊的希罗歌手离开,部落便骑着马去抓回来,久而久之,希罗人在草原上就变得不受欢迎了。
有些大部落更是会劫掠希罗人,把他们抓去当奴隶,希罗女奴的美貌向来闻名,少女纤细漂亮得如同歌谣中的天女一般,但这份闻名给他们带来的是耻辱——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部落,在草原上是人人都鄙夷的。
这一支希罗部落是最近才流浪到这里的,不过才几百人,他们穿着一如传说中的破烂,没有马匹和牛羊,春天的时候,有人看见他们在河滩上,似乎在采摘什么草,他们用一种颜色暗沉的罐子煮那些采来的草,就这样撑到了秋天。
“等到大雪下来,这些希罗人都会被冻死的。”周围部落的人都这样想着。
然而希罗人似乎并不担心冬天,他们仍然在河滩上游荡着,有人听见他们在河滩上唱歌,声音很低,一对对互相依偎着,他们的金发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收集芦苇,把草的纤维劈开,编织成粗糙的布料,他们纤细的手指像雪一样白,编织出的布料竟然还有着花纹,实在有点滑稽。
许多部落的人都暗自怀疑,那种有着花纹的布料和芦苇,到底能不能帮他们渡过草原上大雪封山的冬天。
所有人都不知道答案。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下午,河边的部落和往常一样,都在收割干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话,就是乌鸦。
乌鸦从早上就开始陆陆续续飞了过来,谁也不知道草原上竟然会有这么多乌鸦,这似乎是个预兆,但是谁也没放在心里。
西戎人是从东边过来的。
最开始看见的是尘土,然后聚成了烟,从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然后看见他们的马如同黑压压的乌云,缀着宝石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如同铺天盖地的狼群,风驰电掣,如同奔雷一般,转瞬间已经到了眼前。
没有部落来得及反应,西戎人如同狼入羊群,弯刀所过之处,鲜血喷涌而出,枯黄的草原染成血色,只听见哀嚎惨叫之声。莫罕部落的勇士刚刚上马,还没来得及拉开阵线,被西戎人一轮冲刺过后,就只剩下一堆没人的空马鞍了。莫罕想逃,被西戎勇士一刀斩成两段,部落的长老跪在地上哀求饶恕,希望知道缘故。
“莫罕惹怒了我们大王,杀掉他部落所有比马腹高的男子。”西戎人的语言生硬而冰冷:“一个不留。”
数千人的赤羯部落,眨眼间就被杀得血流成河,奔逃呼喊,妇女儿童痛哭哀嚎,周边的小部落纷纷逃命,西戎的弯刀却不认人,刀光落处,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希罗人的部落在最后,背后就是呼延河水,几百人被逼到河边。
“希罗人?”西戎的小首领一眼就认了出来,脸上的神色十分残忍:“杀光男人和孩子,带走女人。”
温顺的希罗人在弯刀下如同绵羊,草编织成的布料连羊皮都不如,更别说抵挡刀刃,很快就被杀光了男子,连小孩也被被砍倒,有些孩子被从母亲的怀抱中抢夺出来摔死,顿时哭声遍地。一片混乱中,西戎首领从巨石后拖出一个蜷缩在那的希罗女子,她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她的金发十分灿烂,挣扎间散落下来,一直垂落到脚踝,首领揪住她的头发,抢夺她怀里的孩子。
她的脖颈上有着一圈陈旧的伤疤,似乎是锁奴隶的铁项圈留下的,眼睛是碧绿色,如同秋后的湖水。
母亲的本能让她奋力挣扎,眼看着就要被夺走孩子,她终于嚷出了声。原来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即使竭力呼喊,也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首领抢过孩子,刚想摔死,她就扑了上来,抓住那孩子,发出焦急而凄惨的嘶叫声。
她撕开了那孩子的衣服,那孩子有着和她一样的金发,和雪一样的肌肤,在他的脖颈上,用细细的金链穿着一颗牙齿,那是一颗狼的犬牙,狰狞而锋利,足有两寸多长。
西戎人的孩子有佩戴狼牙的习惯。但谁也没有猎过那么大的一头狼。
但在传说中,是有那么一头巨狼的,被西戎人的祖辈猎杀,狼牙一直传了下来,直到这一代的首领察云朔,才丢失了其中一颗。
女人看见西戎人的神情,知道他们认出了这颗狼牙,脸上露出了笑容。那瞬间,西戎的小首领是意识到了的,但他还来不及伸手,就看见那希罗女人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孩子一眼,然后纵身跳下了呼延河。
她的金发在奔腾的河水中闪烁了一下,就被卷入了水底。而那个戴着狼牙的、一直安静得让人害怕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消失在河里,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
这个冬天,蒙苍满了五岁了。
他自幼比兄弟都健壮,虎头虎脑的,爱吃肉,会走路的时候就会摔跤了,力气大得很,又聪明,他兄弟虽然多,但他母亲是正妃,是天山上部族的首领之女,身份最高,所以察云朔最喜欢他。他的哥哥们都怕父亲,他不怕,一听说察云朔回来了,就跑到了主帐里。
“父亲。”
“又长高了。”察云朔伸手想抱他,被他双手抱住了手臂,用摔跤的姿势教起劲来,憋得脸通红,到底拗不过,察云朔稍一用力,他就跌坐在地毯上,穿着厚厚的皮毛,笨拙地想爬起来。
察云朔哈哈大笑,他身形魁梧,不过三十来岁,面容雄伟英俊,十分霸气。他拿出给蒙苍带回来的弓箭,看着他摆弄。
“上次答应你的给你了。”他问蒙苍:“这次想要什么?”
蒙苍抬起头来看他,知道他过不久又要出门了,真就歪头想起来。
“我要个奴隶。”
“奴隶?”察云朔惊讶:“奴隶不是到处都是吗,你要多少。”
“我要父亲帐篷外面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