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要死了。”郦道永淡笑着补完他的话:“我早知道了,圣上心窄,诏狱里死了不知道多少文官了,一定不会放过我的。我在写那出《昭君出塞》时,就已经知道这结局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言君玉急得汗都冒出来。
“言君玉,你去过江南没有。我幼时在江南长大,江南的海边有一种青蟹,每年从海中回到滩涂产子,到了春分这一天,小蟹就成群结队地回到海里去。所以海鸟就聚集在滩涂上,等着吃小蟹。第一只爬出去的蟹,一定是要死的,谁都不想做第一只,但是如果没人做第一只,大家就都得饿死在岸上。那么,谁来做第一只蟹呢?”他见言君玉听懂了,笑着道:“蠢的人不知道做。聪明的人,不肯做。那么只有最最聪明的人,第一个爬出来,去被鸟吃掉,后面的蟹才肯出来,蟹群才能活下来。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他像是在讲一个极温馨的故事,结局却比言君玉听过的所有故事都凄惨。“凌迟”这两个字,如同一把利刃,横亘在这故事的结尾。
“你并不是一定要死的,穆朝然就没有死……”
“别傻了。穆朝然能活,是因为他牵扯朝中势力,他是带着功名和身后的世家投奔太子麾下的,怎么会成为牺牲品呢?再者,有我‘珠玉在前’,圣上一定会把对他的怒火,发泄在我身上的。只怕还不肯轻易杀掉我呢?”他像是在解释,忽然笑了,道:“原来真的还有酷刑啊。”
原来他一边说话,一边在看言君玉反应,已经猜了出来。
“车裂?活剐……凌迟?哦,原来是凌迟。”
言君玉忍着不说,他还是只凭一个眼神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还是如此心窄……”他笑着叹道:“还好我没让洛衡进宫来。”
言君玉心里如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垂着头,默默咬牙。郦道永是带惯郦玉的,见惯了少年人伤心发狠的样子,如何看不出他这神色。
“这有什么好伤心的。功名是我自己不要的,昭君出塞也是我自己写的,一环扣一环走到今天,都在意料之中,也算求仁得……
言君玉只是低着头不说话。他最近常常这样,因为太多事他毫无办法,又无法接受,所以只能闷着自己跟自己斗气,几乎快忘了没进宫时有多自由自在了。
郦道永安静端详了他一会儿,忽然道:“其实你很像我。”
“我一点也不会读书。”
郦道永笑了。
“这和读书没关系。我见过的人,都可以分为两种,用兵器来比喻,有些人像一柄剑,佩剑的人,是要当君子出入庙堂的。而刀则不同,将军可以用刀,贩夫走卒也能用刀,所以风尘之中,常有至情至性之人。我年轻时写过一句诗,‘清风见惯不平事,磨平心中万古刀’,但那是狂话,心中的刀,是磨不平的。就像荆轲刺秦,虽千万人吾往矣。”
郦道永伸出手来,穿过牢栏,点在言君玉胸口上。他的手指很轻,言君玉却觉得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你这里有一把刀,言君玉,你不属于这里。”
他收回手去,不再说话。
言君玉其实是听懂了他的话的。
他其实今天来这里,是想问郦道永:“你那天说,东宫失去了智囊,后来又说天下文章与你平齐的只有一人,这两个人,是同一个吗?”
但听了郦道永这些话,他忽然不想问了。
历史上有那么多有名的剑,湛卢,太阿,轩辕……但却很少有名刀,刀总归是要用在战场上的,大开大阖。如果悬在腰侧,也跟着出入宫闱的话,恐怕要被嫌笨重,怎么也不如佩剑潇洒好看的。
但刀自有刀的用处。
那么,那个叫萧橒的人,他是喜欢刀,还是喜欢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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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心中有事,回去的路上也闷闷的,敖霁见他不说话,推了他两下。
“你这两天别靠近诏狱这边。”
“为什么?”
“后天是郦道永凌迟的日子。刚好是秋狩祭天开猎场的日子,殿下不在宫中。圣上还是把郦道永当成东宫的人了,选那天杀他,是给东宫留体面,父子间不撕破脸,懂吗?”
“懂。”
“懂就好,你这几天乖一点,等猎场开了,带你打猎去。”
第88章 秘密心甘情愿地死在黎明前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郦道永凌迟那天,太子要去猎场秋狩祭天,按理说言君玉应该跟去的,但云岚却没给他准备衣服,言君玉正奇怪,云岚笑道:“祭天不好玩,小言又没官职,何必去凑这热闹,不如留下来,等猎场开了再去。”
其实她话只说了一半,言君玉也知道,现在东宫是风口浪尖,所以越要谨慎,以前自己跟着太子去了许多“逾规”的地方,最近最好是不要去了。
萧景衍伸出手来,摸了摸言君玉的脸。他的眼神似乎很深,又似乎只是言君玉的错觉。
“我只去两天,小言要乖乖等我回来。”
“好。”
太子不在,伴读又去了三个,东宫一瞬间空了下来,偏偏上午很长,言君玉早早用了午膳,练了一会字,只觉得心烦意乱,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索性换了衣服,出了思鸿堂,准备出去逛逛,云岚正坐在廊下刺绣,下午明亮日光照着绣架上绣的竹子根根英挺,如同一柄柄利剑,十分漂亮。
“小言去哪?”她笑问。
“我去找谌文玩。”
“逛逛就回来,别乱跑。”
言君玉出了东宫御书房走,大下午,御书房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只听见两侧的书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谌文一定也在上课,石榴花早开完了,结了许多果子,他还想去看看荷花缸里的鱼还在不在,结果发现自己在东宫久了,已经没有在身上带吃的的习惯了。
太子的书房倒是老样子,只是他又不看书,在里面转了转,只是心乱如麻,索性从阁子外头往上爬,直接爬到了屋顶上,皇宫的宫殿屋脊很宽,铺着漂亮的琉璃瓦,镇着脊兽鸱吻,他找了个位置躺下来,把头枕在脊兽上,看着天出神。
他在家也常这样,遇到心烦的事,就往上爬,爬到树上屋顶上,静静地一个人呆一会儿,想通了就下来了。
天色碧蓝,午后的阳光照着一座座宫殿,言君玉知道哪边是诏狱的方向,他知道郦道永就在那里。太子要去两天,他知道古书上说凌迟也有活了几天的,因为会喂参汤,皇帝是有这么大的权力的,连死也不让你轻易地死。
言君玉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揪起来,像线一样拉扯着,阳光照着,也遍体生寒。
风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没有惨叫。祖母给他讲过那么多忠臣良将,哪一个也不是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