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散,洛衡这就静下来,他最近在看一些文书往来的东西,一面看,一面拿出琴谱来。言君玉已经知道这种像拆了许多字组成的怪怪的字叫做工尺谱,洛衡从不写字,偶尔写也是写琴谱,言君玉问了他才知道,原来他自己创造了一套用工尺谱里的怪字与汉字对应的方法,相当于创了一种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文字。他本来就是琴师,别人看见也不会细想。
这样性命交关的秘密也告诉他,可见是把他当成自己人了。所以言君玉在他面前也随意得很,趴着看他写了一会字,问他:“对了,你还没告诉我那个琴师怎么教会你认字的呢,瞎眼怎么教人认字呀?”
他什么都好,就是好奇心重。洛衡听了也不恼,只是慢吞吞答道:“我是出生在教坊司的,老琴师虽然不认字,却会背南戏唱词,教坊司的几百套唱词他都背得出来,他一边背,我一边对着两本残破的唱词本对照,看一遍就记得每个字长什么样了。他背错的几个字我也跟着错了,后来看到别的书觉得不对,才自己推测出来的。”
他说得平淡,其实想想就知道多艰难。寻常孩童开蒙都要先写一二三四,横竖撇捺,他却是硬记每个字的样子。就这样也学会了,可见天赋惊人。
“这么厉害。”言君玉眼睛亮亮地问他:“教坊司的书多吗?你小时候都从哪找书看啊?”
“不多,唱词本都只有两三本,残破了很多,一本《珍珠瓶》一本《残唐演义》,还有小半本春宫,一共是七千一百三十五个字,重复的就有两千多个,不过也够用了,说文解字也才九千来个字呢。我以前傻,到八九岁才学会偷书看,之前都是捡到什么是什么,一张碎纸片,半副春联,都当宝贝一样,藏起来看半年。那时候最开心的日子就是达官贵人举办宴席,让我师父去弹琴凑趣,我跟着去,多半能捡到好东西。”洛衡本来是懒洋洋的,但说着说着也来了兴趣。
言君玉这家伙就有这种特质,总能勾起人身上很孩子气的部分,就像现在,他趴在书案上专心听你说,说到捡到好东西,他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实在太有感染力。
小孩子不懂,成年人又不像他有这份心,洛衡被他引得也想起了以前小时候偷书的日子,听言君玉好奇地问“什么好东西?”,他先不急着回答,往前坐了坐,等言君玉等急了,才告诉他:“当然是宴席上的诗词唱和了,真笨!这些达官贵人最爱联诗了,写的狗屁不通,又爱写,经常扔得一地都是。我那时候办法可多了,琴囊你知道吧?我那时候偷偷在琴囊里缝了个小口袋,每次有字纸落到我面前来,我就不动声色,先用脚踩住,趁人不注意,就飞快地收到琴囊里。就这样收了不少字呢……只有一次,被教坊司的小吏抓到,把我吊起来打。还好我师父好,替我解释,说是捡回去烧火用的,我师父眼睛不好,常年要熬药喝,他是教坊司唯一会弹琴的,又没人知道我认字,就混过去了,后面我就学小心了,再也没被抓到过了。”
他们一个说,一个听,都津津有味,没人注意到一边郦道永眼中的心痛神色。洛衡因为几个纸团被人吊起来打的时候,他正在江南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坐着读书,五六个书童簇拥着,教他的师父是江南第一大儒。
“那后来呢?”言君玉听得兴起,还催了起来。
“后来我就学会偷书看了呀,我现在的学问都是在那时候打下的基础,诸子百家,汉代的名赋大家,全唐诗……”他从来不爱卖关子,实在是这事太得意,也忍不住停了一停,逗言君玉:“你知道我是从哪偷书的吗?”
“不知道,难道是别人家里?”
“怎么可能,他们那些达官贵人防我们教坊司的人防得可死了,去上个茅厕都有下人跟着,怕偷东西。告诉你吧,我的书就是从教坊司偷来的。你应该知道官员抄家都是净卫为主,卫戍军为辅,金银器皿家具这些值钱的东西都是没入国库,家眷奴仆则是交由教坊司贩卖,所以每次抄家教坊司的人都在。但除去值钱的东西,还有些笨重老旧的家具,没用的器什,抄入国库没用,净卫和卫戍军都看不上,都是卖不出价的。所以教坊司的人就给他们塞了钱,每次都是他们搬走,顺便把府邸打扫了。教坊司住在皇城外面,可以把这些器物慢慢卖给百姓,再破旧的家具卖做柴火也能赚钱。这其中还有一类东西,就是旧书。”
洛衡说得兴起,倾身过来,认真教他:“这世上的东西啊,都是越新越值钱,唯独书,是越旧越好。尤其是有注解的那些,偏偏世人最愚钝了,你别看国子监那些士子像是读书多,其实脑子也笨。嫌旧书邋遢,不好看,显得穷酸,教坊司这些书搬回来,都是由旧书店挑走一些品相还好的,剩下的都堆在后院里,当做柴火用。最好笑的是那些买书的人一听到是抄家来的书,都忌讳,尤其是还没进举的,翻到名字都要找旧书店老板要‘净手费’,所以写了名字的书都成了柴火,这可就便宜了我了。”
“从庆熙三年左右开始,我就开始去后院偷书看,每晚通宵达旦地躲着看。庆熙五年六年的江南逆案,京中抄了快三十多家吧,那真是,书山书海。陈同林,江如海,还有穆朝然的叔祖父穆乾年,那都是当世大儒啊。陈同林在道家上的造诣尤其深,精通易经,恐怕老叶相都和他不分伯仲,可惜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穆乾年的法家学得也好呀,还有庆熙八年抄了工部侍郎孔元平的家,他当时可是山西派的中流砥柱,他不出事,现在哪里轮得到雍瀚海做丞相?他学的就是杨朱,我朝杨朱学派的传承从他之后是断绝了。我光是看他的书信往来就看了三天三夜,实在是惊涛骇浪中犹弄潮的人物。他还有三卷列子残卷,是天下仅此一份的孤本,用几百两黄金从一个前朝王室后人那买的。教坊司的人不识货,差点被当成引火纸烧了,我为了救这残卷还差点被人发现呢,手指都被踩断了。对了,还有刘嘉澍,那可是甲子年的状元,他有一套四书,上面写满了注解,大概是准备结集付印的,那可真是锦绣文章。可惜我那时候已经决心不学文章了,文章再好也逃不过抄家灭族,还是权术实用,所以整天盯着他们的书信往来看,闲下来就在心里复盘,设想我如果身处他们的位置,如何破局……”
他一面说,言君玉一面惊讶地张着嘴,要是别人,一定觉得洛衡这些年的经历危险又心酸,为了救一卷书被人踩断手指,现在他左手弹琴都不太灵活。然而言君玉只觉得惊心又动魄,还格外精彩。
“要是我当时也在就好了。”他说话实在好笑:“我最会□□偷东西了,到时候我偷书给你看,我只要看兵书阵图就行了。抄家的将军也不少呀,要是我能看到茂将军的兵书,和海东侯的海船图,那我一定也三天三夜不睡觉。”
“所以说嘛,要是我不是出生在教坊司,我还学不会现在的权谋术呢。”洛衡大笑着道,还不忘逗一边的郦道永:“你看郦解元,出生在江南书香门第,大族人家,学的权谋还不如我呢!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不知道我这一身本领到最后能传给谁……”
言君玉还是太憨,看不出他其实是知道郦道永心中难受,故意这样说话来开解他,还认真接话:“传给郦玉呀,他也挺聪明的。”
“郦玉不行,他虽然聪明,心不在此。”洛衡听他这样说,也认真起来,道:“小言,你还记得我上次说的火焰吗?其实这团火焰不是只能指向情爱的。就像我对文字的如饥似渴一样,你对兵法的兴趣也是如此,它会灼烧你的内心,催着你去追寻自己的天赋。所以你不用太着急,教坊司都磨不灭这团火焰,何况是你现在呢。你要尊重你的天赋,顺从你的心,让这份渴望领着你走……”
言君玉这次算是听懂了,认真地点头。如果说洛衡之前教的是道,现在这应该是术了,是交他如何在自己的天赋上达到顶尖的方法。
“上次你问我值得吗?我想是值得的。六年前,我□□出了教坊司,裹着件披风去找郦道永,那年我也才二十岁,要是被守夜的金吾卫被抓到是要打死的。我记得我抱着我的琴,冷得发抖,脸上又滚烫。那感觉和去火里救那卷列子是一样的,根本来不及思考,在脑子想清楚之前,身体就已经行动了。这就叫一往无前,虽九死其尤未悔。”他认真道:“丹殿持笔辅君王,是我先人以前写的诗,我一生想做的事就这两件,一件是青渝,一件就是这个。就算要用命来换,我想也是值得的。”
他话未落音,一边的郦道永忽然道:“小言回去吧。”
“诶,为什么……”
言君玉没能问完,因为郦道永伸手揪住洛衡的领口,把他拖了过去,然后直接吻住了他。郦解元平时看起来满是江南世家的雅致,亲起人来却有点粗暴,大概也是洛衡这番话的关系。言君玉想:如果你喜欢的人对着你说你是他一生唯一想做的两件事之一,你大概也会忍不住亲他的,这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他还是瞬间红了脸,连忙跑了。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积雪皑皑一片,月亮挂在中天上,一切都冰冷而洁净。言君玉却觉得心中也有火焰在燃烧,言君玉知道洛衡说的不仅是他自己的故事,也是言君玉自己。因为言君玉自己想做的事也就两件,一件是萧橒,一件是打仗。最近东宫太多事了,他常常有点急躁,学兵法也急躁,想到叶椋羽也急躁。
但洛衡说完这段话,他忽然感觉心中静了下来,像这满天月色一样澄明。他没有安安稳稳地走路,而是忍不住跑了起来,其实他很想翻过墙,溜出东宫,去永乾殿看一看萧橒,看他在干什么。他最近枪法练得很好,卫孺弄来的纸上的枪法简直和他太合了,他现在武艺厉害多了,已经在聂彪眼皮子底下溜走几次了。
但这肯定是不该做的事。
要是以前的言君玉,一定又要皱着眉头想上半天了,但洛衡那段话点醒了他。不管是兵法还是萧橒,顺从自己的心就好了,就像他在兵法上的天赋会指引他变成像洛衡一样厉害的人一样,他喜欢萧橒的心,也会告诉他该怎么做。
那些氤氲的,浓烈而燃烧的思念、担忧、和想要和他一起看月光,还想要拥抱他、亲吻他的心情,在他心里涨得很满了,离□□只差一点点了。
言君玉接受了自己的心给出的答案,没有翻过墙去,而是回到了思鸿堂,在雪地了练了一会枪,就回去睡觉了。郦道永太傻了,洛衡说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神色像是恨不得那个在教坊司的人是他。其实在教坊司有什么要紧呢,他如果把权谋换成他的文章应该就想明白了,他在诏狱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后悔的。言君玉知道,在教坊司的洛衡一定每晚都是抱着期待睡着的,光是想到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权谋等着自己去学,就好像自己每天都知道睡醒就可以演练新的兵法,想出新的拆招,就觉得明天的日子都是带着光的。
萧橒一定也是这样的吧,他每天睡着的时候,一定也想着明天大周会发生的事,他心中的图景一定比自己的兵法、洛衡的权谋更大更复杂,从边疆战事,到江南士族,从朝堂的权谋,到黎民的生计。夸他的人说他勤政,其实只要是心中的火焰指引着,是不需要“勤”的,就像洛衡说的比喻,是去见心爱的人的心情,一往无前,九死未悔。
叶椋羽和他一样是树又怎么样呢?自己可是和他一样有着火焰的人呢。
言君玉这样想着,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第124章 燕北偏偏是东宫,
太子殿下这次被传召直接在永乾殿待了两天,连云岚都有点慌,虽然知道没事,但庆德帝这样行事显然是对东宫不满的缘故,实在让人悬心。
洛衡倒是淡定,看言君玉跟卫孺连玩一上午兵法,吃饭时也心不在焉,知道他也在担心,笑着道:“这有什么好操心的,东宫实力藏而不露,我知道的大概都不到一半呢。权谋场上,身处的地方危险其实无所谓,刘邦还赴过鸿门宴呢,只要身后的力量在,龙潭虎穴也不会有危险的。”
他这话算是安了所有人的心,其实别人也不太需要安心,尤其云岚,她的心性之狠实在吓人,太子殿下还在永乾殿情形未明的情况下,她下手仍然毫不犹豫。上午战报送来,她收到看了看,给洛衡,两人都十分平静,言君玉还以为是什么好消息,结果接过来一看,是北疆又被西戎骑兵骚扰,洗劫了几个村子,羽燕然他们的重骑兵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燕北王一贯龟缩防守,又下令不准追击。把羽燕然气得够呛,在信上骂了一页多。
“太气人了!”言君玉握紧拳头,他对战报天生敏锐,知道那上面寥寥数字的“烧杀淫掠”“百姓死伤数十人”是什么情形。
“气人是气人,不是什么坏事。”云岚十分淡然,她身上常有这种反差,用宫内女官特有的温柔语调说着让人害怕的话:“这信走的是急件,七天左右能到,现在边疆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什么景象?”言君玉问。
云岚没说,但很快卫孺那边悄悄得到消息,说有一封十万火急的战报到了京城,他听永乾殿的小太监说的,又听见御马监的小太监说信差的马跑死了,看蹄铁好像是燕北的马。
言君玉急得抓心挠肝,围着洛衡打转,洛衡看得想笑,叫他:“你去缠着云岚,这事是她的谋划。”
但云岚从来不像容皓和洛衡一样认真教他,言君玉知道缠也没用,好不容易等到容皓进宫,他难得神色轻快,道:“西戎那边摆平了。”
“摆平什么,什么摆平了?”
“蒙苍上表,要回西戎了,呼里舍和赫连留下。”
言君玉隐约猜到这是个好消息,因为蒙苍回去,和亲的事基本是彻底无望了,呼里舍和赫连留下,又相当于人质,说明西戎不会轻易开战,这对于容皓这几个月的经营来说是大大的喜讯,要是羽燕然在这,一定要笑他:“容大人的美人计起作用了,赫连王子真的乐不思蜀了?”
但言君玉带着套话意味向他打听详细经过,容皓只是笑:“不关我的事,这是云岚的事。”
“云岚什么事,你告诉我,我教你在北方战场破铁浮屠的方法,我昨晚才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