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123章

“认得倒是认得,只是没猜到他也会来罢了。”

“谁?”言君玉认真一看,顿时笑了起来:“容皓怎么会在这里?他手上抱的什么,怎么这么多,诶,他后面跟的谁,不会是那个西戎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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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容皓今天可真是好好让赫连见识了一下什么是真的才华盖世,本来他好好在自己府邸里过节,这西戎蛮子不知道发什么疯,过来要请容大人带他去逛夜市。他其实是懒得去的,不过想到这家伙也算是劝退了蒙苍,彻底熄灭了庆德帝和亲的希望,所以不得不卖他这个面子。

世俗人只知道元宵节有灯,不知道其实最好玩是灯谜,江南虽然也有,但毕竟是诗书书香地方,就算出得高深点,总不过是儒家典故。京中却是百川汇流之处,什么奇怪的灯谜都有,容皓进京当年,就玩了个痛快。他自幼博闻强识,过目不忘,当初和敖霁羽燕然他们一起逛京城,从街头赢到街尾,三个人替他拿东西都不够。

这次他也在赫连面前小小露了一手,一路解灯谜,从四书解到了民间的故事,再又转回南戏灯谜,连嘲讽时政的也被他猜中了,赢了不少东西,连同样猜灯谜的姑娘们的荷包都收了不少。

最后他正停在一盏讲开国故事的走马灯面前猜时,只听见背后熟悉声音笑道:“哈,原来你赢了这么多东西,快分我两个。”

他一听就知道是言君玉那没出息的家伙,转过身来,刚想笑他,被他身后人吓得脸都白了。太子殿下竟然跟着言君玉站在闹市中,身边一个侍卫没有,还穿了身儒衫,一脸安然自得。

“殿……”他念出一个字就改口,与其说是怕街上人潮,不如说是怕自己身边这位煞星。说来也奇怪,蒙苍都是进宫朝贺过的,偏偏这两人竟然从未见过照面。

其实他也知道这西戎蛮子最是记仇,但情急下就记不得了,只顾着自己是东宫伴读的职责,本能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这动作实在有点不厚道,尤其是赫连怀里还抱满了他赢的东西的情况下。

不过赫连这次好像没怎么在意,只是盯着太子殿下的脸,似笑非笑的样子。容皓心里打鼓,这家伙的无法无天他是心里有数的,蒙苍虽然狂妄,当初朝贺时也是正正经经下拜行过大礼的,至于有没有司马昭之心就另说。赫连却好似全然不知眼前这一位是谁一样,目光放肆无比。容皓是吃过他的亏的,当初在天香楼一个照面,竟然一点脾气发不出来。赫连这人脾气有点古怪,平时容皓故意欺负他都没事,但偶尔一下认起真来,容皓只感觉如同被狮子按住的兔子,整个人气焰都被压住了。

但太子殿下还是厉害的,赫连目光锋利如刀,他却沉稳如水,任这异族人毫不客气地打量自己,只是神色淡定,甚至带着点俯视的视角,仿佛一切他都早已知晓。

要不是怕赫连这家伙记仇,容皓几乎要忍不住叫两声好了。

赫连就像知晓他的心思一样,笑了起来。

他眼神如此放肆,一开口却是如同多年老友一般随意,道:“听说大周的茶楼很好,我来了这么久,还没试过呢。”

他这话显然是对萧景衍说的,不过容皓身为太子伴读,早习惯充当东宫外围的护卫了。储君何等尊贵?轻易不与人对话,言君玉这家伙又呆得可以,还在那好奇地盯着赫连的金发看,没见过世面一样。容皓刚想接话,就听见太子殿下淡淡道:“对面就是茶楼,赫连王子想试一试吗?”

“那就有劳太子了。”赫连也学了大周礼节,像模像样地答道。

他明明这样平静,容皓却总觉得这家伙心里一定早就露出了捕猎一般的笑容来,顿时只觉气闷,趁他上楼时用力踩了两下他的靴跟才罢。

说是喝茶,其实容皓也知道太子殿下不会喝,也不知道言君玉这小傻子今天怎么把他弄出宫来的。反正以云岚的行事风格,太子殿下别说在外面喝茶,就是端起茶盏来,估计帘子后面都要冲出十来个人抢着试毒才罢。

况且这茶楼茶叶实在太劣,寻常人喝茶讲时令,冬天都喝龙团烟霞,滋养阳气。但宫中御医讲究又更不同,冬日年节前后,宫里反而要喝花坞青团,因为年下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取青团茶的一点清气消食解腻。而且冬日炭气重,青茶去燥明目最好。

这茶楼号称南城第一家,这点倒是模仿到了,也是青团茶。可惜茶叶实在一般,容皓先问“有无雀舌青?”再问“纤手茶也可以”,店主都连连摇头,只能让他随便泡几杯上来。

言君玉这二愣子,还问:“什么是雀舌青,纤手茶又是什么?”

容大人倒不是存心卖弄,实在是这雅间空旷,几样书架高几都填不满,窗又开着,外面正下雪,更显冷清。偏偏他们两个又都不说话,他只能开口驱散一点冷淡气氛,答道:“亏你还是东宫的人,雀舌青都不知道。花坞贡茶里最珍贵的一种,叫做雀舌青,其实就是过完年后的第一波春茶。江南春早,这时候茶树已经孕芽了,都是绿色的小芽包,小如雀舌,所以取名叫雀舌青。采过雀舌青的茶树这一年基本等于废了,所以最为珍贵。纤手是天尊岩贡茶,天尊岩名字不雅,又险峻难登,所以江南人称之仙手茶,是说只有神仙才能采到。有好事之徒牵强附会,说是采茶女十指纤纤,所以叫做纤手茶,世人好色,也就传开了。”

平西王府在江南百年,要论这类锦衣玉食奢侈享受的习气,整个京都的王侯子弟都难有人能跟容皓一拼。言君玉听得一愣一愣的,刚要说话,却听见一旁的赫连道:“哦,江南这么好?”

言君玉还没听出什么,只发现容皓的耳朵顿时有点红,仍然十分威风地回道:“当然好了……”

“赫连王子想看江南?”萧景衍却忽然接话道。

“不敢。”赫连答得也快,忽然勾着唇角笑了起来,顿时如日光一般满室生辉:“我最喜欢的,当然还是幽燕十九州。”

所谓的幽燕十九州,是前朝丢失又被大周太.祖皇帝夺回来的燕云十六州,加上靖北侯所守的玉门关、燕北王府所守的碎叶城——其实碎叶失陷已久,不过是燕北王匡家祖籍碎叶,所以当年封王时就把驻城命名成了碎叶。要这样算也不过才十八州而已,但如今燕云十六州里的幽州已经不是古幽州了,真正的古幽州,就在如今的京都城西不远,言君玉小时候还跟父亲去看过倒塌的古城墙呢。

所以赫连这话一说,连言君玉也听懂了,他少年意气,而且玩打仗游戏在安南军中都少有敌手,哪听得了这个,登时就回道:“那我还觉得狼居胥城最好,想爬上去玩玩呢!”

他读书一点不用功,但是跟打仗有关的典故记了个十成十,竟然能想到用封狼居胥去回赫连,不枉自己天天给他讲故事。容皓又是想笑,又是想骂赫连,刚想说话,就听见赫连也笑道:“你能来玩当然好,只是打仗可不像游戏那么简单。”

他这话一说,不但容皓愀然变色,连太子殿下眼神也瞬间冷了冷。他们早知道西戎人在京城内探子不少是一回事,但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言君玉虽然喜欢跟人玩打仗游戏,但也只在东宫和安南军中找人玩,这两个地方不管哪个有西戎探子都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事。

容皓这下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好在他也不需要说话了,因为萧景衍淡淡道:“容皓,你去外面等我。”

容皓只得狠狠给了赫连一个眼刀,后者只是一脸十分淡定的神色,还懒洋洋喝着被容皓嫌弃的茶,手上也不闲着,把容皓赢来的小玩意一个个在桌上码好。他手指修长,看不出是常年握刀的手,正用食指按着一个碎布缝的小牛,把牛头都按瘪了。

容皓拉上还不明白情况的小言,忍住摔门的冲动出去了。

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满室冷风,窗户大开,外面天已经黑透了,雪花缓缓飘落,甚至可以听见市井上的叫卖声。这似乎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就好像当年□□皇帝遇见西秦王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夜晚,只是世人牵强附会,把一切都神话了。

希罗人的耀眼金发,西戎人的蓝眸,身形如同强壮却漂亮的豹子,俊美到了妖冶的程度,确实是能把容皓吓得连夜让人回宫报信的气势。只是他不像萧景衍,要时刻做太子殿下,他反而擅长让人一点点麻痹,忘记他原来是多危险的样子。

与其说他和萧景衍像争辉的日月,不如说一个人像疯狂燎原的野火,一个却像不动的山峰,总是要分一个高下的。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这西戎人带着笑意开口:“说是在一片草原上,有两个狼群。一个是白狼群,一个是黑狼群,两个狼群的狼王都老了,捕到的猎物日益减少,狼群饥肠辘辘。有两匹年轻的狼虎视眈眈,却又没有办法,因为没法反抗狼王,所以它们想了一个办法……”

这是连小言都听得懂的比喻,然而萧景衍并没有让他说下去。

“人之所以有别于禽兽,因为我们有礼义廉耻。”

赫连顿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礼义廉耻其实不过是狼订下来的规则,告诉你哪些事是不能做的。当所有人都被驯化成了羊的时候,不遵守规则的那只狼会获得多大的优势?也许羊直到被咬死都不知道规则原来是可以突破的。你们汉人多好笑,每一个造反起家的皇帝都会教自己的子民忠于君王,像是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起来的。谎言被一代代传下来,这么多人,竟然没人发现这笑话有多滑稽吗?”

如果小言在这,他一定会惊异于洛衡说的帝王术竟然可以被用这么简单的道理说清楚,这西戎人甚至用一个故事就讲明白了儒家是如何受制于帝王术的,玄同甫的致命困境,克己复礼忠君爱国的儒家不过是规则,而帝王是凌驾于规则之上的人。

但小言也一定也会被吓一跳,因为这个叫赫连的人,是有着和萧景衍一样视角的人,他们都站在云端,看这一盘大棋,寻常人无法逾越的天堑,对他们来说如同一步棋一般简单。

在这种时刻放任自己去想喜欢的人,显然不是什么好习惯。

但也许是夜市的灯火太漂亮,太子殿下竟然一时没有收起这心思,老叶相讲顺其自然,但此刻他正遇到二十多年来遇到的最厉害的棋手,他的心所想的,竟然是并不在这个雅间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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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想破了脑袋,还是没能想出来萧景衍和那个狼子野心的赫连在雅间里说了什么。

他知道容皓也一定没想到,不然他脸色不会那么难看的,儒家的非礼勿听也忘了,他趴在门上听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还是猜到了端倪,脸色渐渐冷成了冰。

“怎么了?”言君玉关切地问容皓:“是不是那西戎人说要打我们大周啊?你别担心,我已经针对蒙苍练了好久了,只要让我多看几次他打仗,一定能想到克制他的方法的。我猜赫连只是权谋厉害,蒙苍才是真正的战术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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