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叶璇玑知道他不是为庆德帝,而是为了让臣子看看庆德帝已经疑心深重到什么地步,以至于进退失据,不知轻重,闹出这样不体面的笑话。残忍、多疑、阴沉,都不是致命弱点,真正的弱点是这次展露的虚弱和愚蠢。当领头者犯下这样错误的时候,后面跟着走的人难免心里犹豫。
她今天那个机锋,谜底就是这个。太子殿下从来没在等谁回头,叶璇玑进来时,他不是在犹豫,而是在怀缅,像猎人站在鹿的尸体边的那种怀缅。不需要叶璇玑来说,他早清楚众生都不会回头。
庆德帝已经走得太远了,他不肯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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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并不知道自己送出的那两个泥人的命运,他正在刻苦写自己的兵书,午后思鸿堂一片安静,他想起来一本书里记载过□□当年对幽燕的布局,连忙跑到萧景衍的书房里去翻。
太子殿下还在永乾宫侍病,书案上陈设整齐,连看到一半的书也留在原来的地方。言君玉本来是想在他书上画两笔的,但是刚拿起笔,就发现书案上多了点东西。
是一张洒金笺,言君玉昨天听见叶椋羽讲江南制造府有人说过,金色最俗,但用好了又极雅,有一种织云锦间金丝,与素白锦毫无区别,只有在特定的光线下看得见。容皓笑他什么都研究,连织衣服都管。
但东宫只有他用洒金笺。
散落碎金的纸张上,叶椋羽的字写了半阙词,也许是诗,言君玉向来是只认得律诗的,也被容皓取笑过。
江南王叶慎的后人,世子叶椋羽,字漂亮得如同月夜的竹林,疏疏朗朗,他写:“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夕,风云与古同。”
这一张洒金笺不是随便写的,正面原来是写的一些东宫要参与的政事,是要送去永乾宫给太子过目的。难免让人想起传说中□□皇帝与叶慎的故事,京中与江南的政事奏章里,常常夹着叶慎在江南找到的新奇的东西,有时候是一片落叶,有时候是一朵桃花。
谁挡得住这个呢?
如果言君玉不是过年时收到过那根树枝的话,他甚至是看不懂这几行字的意思的。就像容皓说的,他读书太晚了,他能送给萧橒的,也只有那两个小泥人罢了。那些优雅的,有着深意的,收到之后会让人心中泛起情思的事,都不属于他。
橒是古书上的树,早已失传,所以天下的树都可以是橒树,正如天下的山川都是他的江山一样。
叶椋羽问的不是松林,是萧橒。
在他离去六年后,他的那棵树,经过了几场冬天,山川是否如夕,风云是否还相同?
谁挡得住这个呢。
第136章 送别权谋在他看来始终是末技
太子永乾殿侍病第六天,洛衡离开东宫。
消息传到言君玉这里时,他正在练枪,还是鸣鹿过来告诉他的,跑得气喘吁吁的,言君玉一听说洛衡要走,连衣服也来不及换,就匆匆找了匹马追了出去。宫中纵马也是伴读值得弹劾的罪状之一,但言君玉现在渐渐懂得敖霁他们当年的行事风格了,有些规则不是不知道,但就是不想遵守,因为有更值得的事去做。连这点规矩都不敢打破,算什么东宫伴读。
也许是那套枪法的缘故,也许是时间到了,他心中有许多信念在渐渐成型,也明白为什么当初郦道永说他是一柄刀了。
他的马快,很快在宫门处追到了洛衡的车,洛衡的身份始终不得见光,以戏班的名义来,也以戏班的名义走。仍然是很不起眼的一辆车,映着夕阳,更显得落拓,没人知道车外坐的是天下最博学的才子,车里的人更是奕天下如棋的先生。
看见言君玉过来,车就停下来,洛衡挑起帘子,不说话,只是带着笑意看着他。
“你要走?”言君玉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问。
“嗯。”洛衡仍然十分淡然,笑道:“东宫真正的谋主回来了,我要走了。”
他说的自然是叶椋羽,连言君玉也不得不承认,在谋略上,叶椋羽是不输于他的,而且身份更正,更熟悉大周权谋场上那些隐秘的只有内行人清楚的关窍。洛衡天资再高,也无法追上叶椋羽自幼受到的教育。
但言君玉仍然只觉得他好。
“你还会再回来的吧?”他急切地看着洛衡的眼睛,一心要问出一个结果:“等一切都结束之后,你会再回来的吧?”
他说的结束,自然是等所有都结束,新帝登基之后,是可以赦免罪人的,哪怕是被贬为教坊司为贱籍的,也是可以有翻身之日的。之前就有过先例,言君玉上次一本正经跟他说庆德帝也曾经把出身低贱的宫女封妃子,洛衡只是笑,没有告诉他男子和女子的区别。
言君玉始终学不会权谋最残忍处,权谋考虑的从来不是可不可惜,而是能不能赢。庆德帝虽然下手也狠,终究少对凌烟阁上的王侯下手,所以言君玉没见过这样巨大的浪费,天资卓绝又如何?就是要世世代代按死在教坊司,才能彰显皇权的威力。那天洛衡跟他讲楚霸王项羽,讲赏罚分明对维持一个权力联盟的重要性,他全然没听进去。
洛衡的先人,是权力斗争中的落败者,败得不能再败,诛九族不过是断绝血脉而已,留一支血脉,在教坊司羞辱,才更解恨。
何况当初和他祖父斗个你死我活的政敌都没死完,谁不担心他来一出伍子胥式的复仇?萧景衍当然可以破格救他,但这损害的是皇权的威信。以德报怨,以何报德,如果雍瀚海段长福之类的“纯臣”的结局和有拥立之功的平西王府是一样的,那以后再有这种时候,谁会像容皓一样与东宫共存亡?为什么不先抱紧庆德帝大腿,反正不管谁登基也不会受到惩罚。
所以就算洛衡这一支要回到平民身份,也是五代以后的事。萧景衍登基后,雍瀚海虽然不至于诛九族,至少也是三代沉沦,就算里面出一个洛衡这样的天才,也不可能得到任何重用。这无关对错浪费,只是游戏规则而已,洛衡的能力无法改变任何结局。
所以洛衡只是笑着道:“别这么孩子气,你以后还能来梨子胡同找我,跟在宫里也没什么区别。”
他明知道言君玉说的不是不能再见面的事,还故意这样说。要是换了人,一定也就算了,但言君玉倔起来是真倔,只是不答应。他最近身量已经和郦道永他们一样高了,不再是少年赌气的模样,而是带着青年的执拗,是更有力量的沉默。
天边夕阳如血,这场景实在是所有诗词都写不出的离别,但洛衡恰恰是不喜欢伤感的人,反而笑着道:“言君玉,想不想再听一课?”
“什么课?”言君玉仍然提防他只是转移话题。
洛衡笑了起来。
“还记得那天我教你什么是帝王术吗?”
“记得。”
那天在小院听琴,他说权术到顶峰就是帝王术,要辖制整个天下,玩不好就是身死国灭,就像前朝一样,连一个得势的太监都能废掉皇帝,把他们勒死在宫廷里。
“你懂权谋,却不懂帝王。他坐在这位置上,如同坐在刀尖上,每天都得想着如何把握住这份巨大的权力,如何让自己活下去,子孙也世世代代活下去。臣子尚且有教坊司可以退,但皇家是没有退路的。王朝都有寿命,哪朝哪代末代帝王有好下场?只是时间而已。”洛衡用平淡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这份恐惧永远不会离去,如同头顶悬着利剑,日复一日,把他变成个怪物。”
没有人比教坊司出身的他更适合谈这个。
但他们都知道说的不是把他祖父贬入教坊司的那个帝王,甚至不是如今永乾殿的那一位,他所说的,另有其人。
“我不怕。”言君玉这样回答他:“你们看他是太子殿下,我看他是萧橒,他生来是太子,就像我生来是言君玉一样,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全力求一个未来。我娘说了,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我要我以后想起来的时候,永远不会后悔。”
洛衡还想再说,言君玉却倾身向前,认真看着他眼睛,告诉他:“我都知道的。”
洛衡怔了一下,他原本还以为言君玉说的是刚才那一课,然后才明白过来。
他说的都知道,是所有的事。凤鸟的事,泥人的事……世人愚钝,分不清懵懂和赤诚。言君玉什么都知道,泥人的事当晚就传遍宫廷,东宫受辱,天下人都愤慨,但谁也不如言君玉更伤心,因为那是他的萧橒。
但他也原谅。
因为他知道洛衡不是算计他,他是要言君玉参与每一次权谋,而不是懵懵懂懂当个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