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140章

赫连没说话,只是在马上行了个礼,穿着那身甲,这样做未免有点呆。

容皓写诗时伤春悲秋,三页纸打不住,这时候却洒脱得很,直接调转马头,转身就走,却听见身后赫连忽然叫道:“容大人。”

容皓回头,玄武门外灿烂朝阳下,那西戎蛮子已经取下背上的长弓,这是容皓第一次见他拉弓,西戎的弓也这样难看,势大力沉,上面镌个黑铁狼头。他一搭箭,把城门处的守卫都吓个不轻,鄢珑更是箭都搭上弓弦了。

但赫连这一箭却十分温柔,对,温柔,容皓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这样形容一支箭,但十二石的强弓劲弩,能射出这样温和的一箭,也足够神奇了。也许是箭头上穿着一个锦囊的缘故,看起来没有什么恶意。

当然力度还是不小的,直接越过容皓头顶,射入城门楼处的木柱里头,锦囊挂在上面直晃悠。早有人伸手取下来,呈给容皓,拆开来,原来不是锦囊,是一块布包着个小银马,看起来十分精致,但也只是市井的精致罢了。

周围没人偷看,看了也不知道来处,只有容皓知道。

是那天灯市,最高的灯树上的灯谜的奖品,一只小银马,不过要到灯市散场才公布答案,自己并没来得及去猜,因为那茶楼一会,狼王的故事太让人生气了。他本来是要去猜的,一是因为可以趁机嘲笑西戎蛮子没见过世面,而是因为他自己属马。

刚刚在西戎使馆他就发现了,那晚上的所有东西,他都重新找齐了摆在床边,没想到还有那个没有赢来的小银马。

小银马留给了他,那些东西,他有没有带走呢?

明亮的阳光下,城楼的阴影也遮不住这样的亮色,因为他取下了狰狞的黑狼面具,露出耀眼金发,笑起来也仍然是当初的样子。朝着自己道:“容大人,你可要看好了。”

“看好什么?”

“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大人想学的阴阳术,我教给你。”他笑得这样灿烂:“但我只做一次,容大人可千万别眨眼。”

耀眼的阳光下,他在马背上又朝自己行了个礼。西戎的礼节也傲慢,当初蒙苍觐见时自己就发现了,单膝跪地,抬手往胸前一放,果然塞外蛮夷。不过再傲慢也比不上他,觐见都不出现,名义上是呼里舍嫌他身份低微,现在想想,大概是觉得庆德帝不值得他行礼罢了。

但他这次行的不是西戎礼,容皓认不出来,但猜得到。

是希罗礼节。

真是傻子,自己有时候确实也话多,为了笑他是西戎蛮子,也举了很多例子,什么都说。说江南春光如何好,说送礼看价钱贵贱是最世俗的事,真正有教养的人,送礼物要送人最喜欢的,投其所好,才是最雅的。

这傻子以为自己最喜欢权谋,所以最后给自己的礼物是这个。其实学不学得会什么要紧呢,总归是晚了。倒是他这样嚣张行事,要是遭遇刺杀死在半路上也很寻常。不过以他的心机,大概也早想好应对方式了,自己总归是棋差一着。

满城楼的卫戍军,都是南沼归来的老兵,不会不认得凶名昭著的黑狼甲,也知道那西戎弯刀下有多少边疆百姓的鲜血。赫连却这样嚣张行事,卫戍军里已经有人嚷了起来。敖仲将军神色不动如山,心里未必不愤怒,这也许会成为他投向主战派的种子之一。

那赫连这样做事,有没有向东宫还礼的因素呢。反正利用大周人杀呼里舍他也做得出来,回到西戎,他还是没有母家支撑的王子,战事一面倒,对他的好处肯定没有战事胶着更大。

而东宫让自己来办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想杀赫连呢?想得再远点,以东宫的谋略,怎么会猜不到圣上的想法呢,就算猜不到,永和殿的耳目也应该要探到端倪了,就像当初郦道永的事上,一点点拼凑出轮廓。就算不知道确切结果,也有大致方向。庆德帝试朱雀,东宫又在试谁呢?

早知道就多喝两杯酒了。

容皓没再往下想,也没再看赫连,只是调转了马头,朝后摆了摆手。

“走了。”他说。

养尊处优的平西王世子,最爱锦衣华服礼节矜贵的人,最后的告别也只是这样摆了摆手,打着马朝东宫走去,就再没回过头。

第140章 破绽结局早在一开始就注定

思鸿堂今晚灯光明亮,像挑灯夜读,虽然言君玉晚上早就不打瞌睡了,但看见厚厚案卷,还是隐隐有些头疼。

“小言不用看这个。”太子殿下一看他这样子就笑了起来,推出一小堆给他:“这些是我挑出来的,小言看这些就好。”

言君玉倒不觉得是区别待遇,东宫伴读文治武功,本来就不用全才。不过叶椋羽却是全才,扫了一眼言君玉要看的东西,就明白了过来:“都是军机有关的?”

“军机现在不是都不往我们东宫送了吗?”云岚问道。

“王叔有些处理不了,兵部也有不敢定夺的,所以送了过来。”萧景衍淡淡道。

这又是类似玄同甫的事了,依云岚的主意,庆德帝不让太子辅政,干脆就撒手不管,看他焦头烂额,迟早后院起火,广平王这些宗室才会害怕。毕竟宗室也跟文臣一样,在那玩中立,不如逼他们做出抉择。但她还是信任叶椋羽,知道张弛有道恩威并施也算一重道理。

言君玉就更开心了,只要跟打仗有关的东西他向来一目十行,连他们说话也听不太见,看着看着忽然神色一凛。

这还是萧景衍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神情,不再像以前一样,发现什么就第一时间看向身边人,而是凝神反复看了两遍,然后才转眼看向他。

“这一封密函很重要。”

“为什么呢?”他的语气像是老叶相当年教书。

“这上面可能暴露了西戎人的行军路线。”言君玉认真分析:“前面都是没用的废话,斥候对西戎早就没用了,什么都探不到。只有这一句特别有用,说赤水河的羊倌失踪了三个。十年前和西戎大战,幽州牧还是个副将的时候,重伤了察云朔,就是因为从河水变浊和血腥味,判断出西戎人在上游饮马,所以在必经之路上设伏。西戎人从此特别约束士兵饮马宿营两件事,由主将的亲兵在河边巡逻。赤水河这地方是胡汉混居,羊倌都是胡人,如果只是普通的行兵是不会杀羊倌的,一定是重大行军,为了不走漏消息,才会一律杀无赦。”

他这番分析一说,叶椋羽都有点惊讶,拿起那封密函来看,一看更加惊叹了。因为这密函是许多哨探的消息集合在一起形成的,几乎有上百件,光是百姓失踪就有十来件,有商人失踪,有胡女被拐走,有牧马人被劫杀,还有河边小孩失踪的。言君玉竟然能从其中找到一个羊倌失踪的线索,实在让人惊叹。

然而萧景衍却神色不动,问道:“赤水河流域不小,小言怎么知道行军路线呢?”

“还有这个。”言君玉又拿出一封奏章来,这次是正经的边关军报,上面用朱笔勾了一个圈,说的是燕北有些东西的价格涨了三倍不止,都是胡商从西方带来的宝石和香料之类。言君玉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是你勾的对不对?”

太子殿下被他问得笑了起来,点了点头。

“商人最敏锐了,有时候比探子还管用。这几样东西都是要从西戎领土经过的,像从赤羯可以采购的那几种就没涨价,他们一定是知道要打仗了,所以选择囤货,把价格抬高了。我猜西戎一定是两线用兵,靖北用重骑,燕北用轻骑和五胡的混合队伍,在河水解冻前就一定会越过边境,大举进攻了。”

“那小言再猜猜具体是哪天。”萧景衍唇角微微勾起来:“猜中了我给小言一颗糖。”

明明言君玉早就不吃糖了,他还故意这样说笑。言君玉瞪了他一眼,不过手上倒不含糊,已经在翻找起纸页了。萧景衍早见过他这样了,叶椋羽还是第一次见,他仔细观察,言君玉虽然在只要跟打仗有关的事情上都非常博学,但看得出还是有偏好的,靖北的军报太四平八稳,都是他可以推算出来的,他基本不看。反而把一些哨探的密函看得仔细,其实就算是羽燕然在时,东宫也没有收过这么“详尽”的密函,显然是为了言君玉准备的。太子殿下的用心总在这些小地方,不是对权力敏锐的人,根本无法察觉。

“找到了。”言君玉找出一封信件:“这些是筛选过的边关家书,有商人的也有士兵的,本来是担心他们泄露军机的。但有时候他们会说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比如这封,就提到燕北的乌头雁开始筑巢,乌头雁是吃鱼的,乌头雁筑巢,河水解冻就不会超过三天了。这是靖北小官的奏折,废话好多,不过他说早上有东浮云是大吉之兆,预示边关太平。但洛衡教我看农事书学观星看天气,边关虽然气候不同,但东浮云都是先雨后晴,西戎重甲骑兵最怕雨,下过雨后靖北一定放松警惕,察云朔可喜欢星夜进攻了……”

他一面说,一面看下面日期,本来还想催着往边关报信的,结果一看落款,心凉半截。

“察云朔昨天就双线进攻燕北和靖北了!现在只怕玉门关都要打下来了!”

其他两人却都十分淡定。

“玉门关打下来不至于。”太子殿下淡淡道:“倒是燕北,城已经被人围了。最迟今晚战报应该就到了。”

言君玉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十分沉重,倒不是因为围城的事,战局上一角沦陷是常有的事,下棋也同理,让一城甚至让一片疆域都是常有的事。虽然敖霁和羽燕然都在燕北,但燕北王用羽燕然的话说,叫“简直是千年老龟成精”,早就把碎叶城建得铁桶一般,围上小半年不成问题,周边拱卫的两座小城也很坚固,可以守望相助。

让他心沉到底的,是仗到底还是打起来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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