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少年游 第151章

言君玉身量早和他们一样高了,只是痩,听了也不生气,回道:“老头子打仗打不赢,当然要小孩子来打了。”

他这话一说,连沙盘边的敖仲将军都抬起头来,其余人也有笑的,也有吹胡子瞪眼睛的。只有敖仲将军身边一个留着文士胡子的中年将领道:“周鹏,你一天不挨几句骂,浑身皮痒。”

周鹏,褚文睿,敖仲的左右副手,下首那个披甲的将军应该是袁弼,是敖仲最信赖的先锋将军,卫孺最喜欢他的兵法,可惜在安南中了一支铁箭,掠阵不如以前爽利了。

言君玉心中都有数,只是神色不动,上去行了个礼,道:“东宫伴读言君玉,拜见敖将军。”

“不敢。言大人这次来是传旨,还是有事?”

“是献策。”

他这话一说,周围人都笑了,懂兵法的都知道,计和策是两回事,计是一场的输赢,策却决定整个战局的走势。言君玉看起来比鄢珑还小两岁,却振振有词要献策,看起来实在正经好笑。那周鹏当即就笑道:“小娃娃战场都没上过,就来教我们打仗了。”

“孙子兵法中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后人以讹传讹,以为庙算是要在庙中祝祷,求神问佛。其实庙算是兵权谋的核心,当年韩信背水一战,就用了庙算。可惜庙算失传已久,敖将军虽然精通兵法四势,但麾下强将多,谋士少,兵法平实中正,不擅巧计,才会在南疆被拖五年之久,死在瘴气里的士兵比死在战场中的还多。”

言君玉不急不缓,缓缓道来。世人都以为战场上将军都老谋深算,其实很多出身平民的将领,连字也不认得多少。就算像鄢珑这样出身左营的,也不会潜心研究兵法。毕竟纸上谈兵,到了战场上都是一击即溃的,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只听说过有人寒窗苦读,没听说有人苦读的是兵法的,能把六韬看完就不错了。

不像圣人之言千载万代还能流传于世,兵法是最容易过时的东西。春秋的战车,汉代的骠骑,唐代重甲,甲胄、兵器、阵法,这些东西时时刻刻全部在进步,同一场战争中都可能因为新的武器盔甲而使局势发生变化,要从书上学韬略这些大而化之的东西还是可以的,想直接上阵打仗,就太狂妄了。

言君玉这番话似乎并未打动敖仲将军,倒是一边的褚文瑞笑道:“那依小侯爷的看法,应当如何呢?”

“应当把南疆一战交给年轻将领,请罗远侯为主将,袁弼为副将,敖将军自请守幽州。”

他这话一说,满军帐都没人敢答言了,罗远侯是鄢珑父亲,当年在南召受了重伤,好不容易救回一条命,已经是废人了。他受伤就是因为作为先锋,深入埋伏,要是用作主将,就不会以身犯险了。否则以他的年纪资历,回来也是仅次于敖仲的大将了,连朝中局势都要为之一变。

袁弼自不必说,就是成年的卫孺,用兵又巧又急又快,不耐久战。最后一句最致命,几乎是在说南疆这场大战从一开始就错了。

“小侯爷是来献策的?”敖大将军不愧久经沙场,仍然沉得住气。

“是献策。众位将军不愿意退下的话,也可以一起来听。”

如果叶太傅在这,一定会很惊讶,言君玉这话中的某些语气,和叶璇玑当初逼迫他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年轻人学东西就是这样快,只要下一场雨,就迅速冲破屋檐,长出新的枝桠来。

这世上的事真是一通百通,敖仲将军用兵中正,所以接待他一举一动也合乎礼法,要是言君玉也一步步来,两人大概能耗到天亮还在寒暄。所以他索性单刀直入,劈开阵线是快的,只是对方大军合围上来,也是死路一条。他今天如果没有真正一鸣惊人的计策,也动摇不了敖仲什么。

兵法上的感悟可以用在驭人上,怪不得东宫谋主要是全才,因为都是一通百通。只是大部分人哪有这个精力能学这么多呢,就算学了,能融会贯通的也是万中无一。

他这话一说,敖仲挥了挥手,其他人都退了下去,只留下褚文睿,他自己则在案边坐下来,示意言君玉向前。言君玉连忙跑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卷东西来,在案上铺开。敖仲将军虽然沉稳,但也被勾起好奇,倾身过来。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言君玉脑中又冒出这句诗来,想起洛衡当初在东宫的样子,连忙摇了摇头,收回了思绪。

他这纸卷像是用来随手涂改的,虽然也是昂贵的澄心纸,但缓缓展开后,前面都是一些胡乱写的字,什么玉门关、阳关、沙窟、早春必有风暴之类,虽然看得出是对靖北有所了解的,但褚文睿他们也讨论得多,并不觉得什么。后面字迹越乱,像是写字之人正在思考战局,写的是察云朔、蒙苍、南下、援兵、察云朔、燕北、靖北、幽州、双线进军……

字迹越来越乱,褚文睿不解,抬头看敖仲,却见敖仲将军的眉头忽然一皱。

言君玉笑了起来。

字迹混乱到极致,墨迹像是隔了一天,然后又开始乱写,写的是幽州牧、兵法四势、蒙苍……忽然断了,然后隔了半页,冒出一句潦草字迹来,墨乌龟一样。褚文睿一时没看懂,问道:“这句是什么?”

言君玉有点不好意思,刚要说话,只听见敖仲将军淡淡答道:“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

言君玉抬起眼睛,眼睛中带着惊喜神色,敖仲将军却没回应,而是抬起手来,将剩下纸卷一把展开。

纸卷的最后,俨然是许多混乱字迹,全是同样的两个字,最开始十分凌乱,越来越齐整,最后卷尾一片净白上,只写了两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幽州!

第147章 幽州他只能与东宫共存亡

字不是什么好字,但胜在气势惊人,词中说气吞万里如虎,不过如此。但东宫从来是潜龙,连那位出自叶家的谋主,也是狡黠如狐,不是这种气质。

敖仲并不知道言君玉是从哪偷的师,学到这样行事。他打量言君玉,言君玉也一直在观察他,老将军眉眼间和敖霁有七分相似,只是风霜之色太多,鬓边也有了银白色,看到神态最后并未放松,反而锁紧眉头,叹了一口气道:“果然是幽州。”

“什么幽州?”褚文睿忍不住问道。他是敖仲军师,向来自诩足智多谋,但在真正的兵法大势上,格局却略逊一筹。

“蒙苍南下增兵不过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标,从来都是幽州!”言君玉到底少年意气,忍不住语气激动地答道。西戎大举进攻不到一个月,但没人能猜到,这其实是他整整一年的成绩。一次次推演蒙苍的兵法,不厌其烦,连卫孺都被他气翻两次,见到什么就学什么,容皓、钟毅海、洛衡……连太子殿下的棋路也竭力窥探,最后终于在叶璇玑那里得以补全。

如同叶璇玑当年一步棋破解整个局势,西戎进兵的关键,就是幽州。

“怎么可能是幽州?幽州牧可是最擅长防守的……”褚文睿仍然不敢相信。

“幽州牧和敖将军一样师从前燕北王,但他出身儒将,少了一成血性。而且幽州处于燕北和靖北双重的保护中,虽然前线打得火热,但真正灭顶的危机其实面对得少。幽燕如同连环,守望相助,蒙苍一定会从咽喉处下手。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以天击地,是万无一失。如果是敖将军守幽州还有生机,但幽州牧胆怯,不敢主动出击,一定死路一条。”

“那现在传信幽州,能否来得及?”褚文睿问出来,又被自己否定,苦笑道:“是了,察云朔用兵如神,气贯长虹,就算知晓了谋划也无法挽救。幽燕的兵力都已经被牵制了,无人可以支援幽州,调动中反而会露出破绽。就算我们安南军现在支援,也赶不到了,何况圣上也不会准许……”

他最终囿于格局,没想到那个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言君玉刚刚进帐时说的,从一开始,就让敖仲守幽州,南疆那场仗给别人去打。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救幽州。

而且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言君玉现在点破幽州,也不过是占了一时的上风而已,如同在汹涌河流中扔下一个沙袋,转瞬就被冲走,一点优势也建立不起来。打仗,是要日积月累,一个个小战役,一次次正确的决定,建立起巨大的优势。

这是察云朔过去十年在做的事。

就算庆德帝此刻一反常态,召集安南军北上支援,同时安南军有如神助,日行一千夜行八百,赶到幽州,察云朔也大可以让蒙苍调转势头,绕过幽州,他自己从靖北往上,将安南军合围在幽州城外,以逸待劳。如果幽州牧出城救援,那又有别的招数对付他。

当然敖仲也可以及时反应,不进幽州,在幽州往东的坠龙涧驻扎,五十里,足够守望相助,那察云朔也许进攻幽州,也许佯攻幽州,在路上设伏,或者索性主动出击,利用西戎骑兵的灵活,先打一场消耗安南军兵力。那么敖仲也可以整肃三军,作出要支援的样子,同时大派斥候,让察云朔疑心被窥破来意,不敢轻易设伏……

一场棋局,动辄上百步,每一步都至关重要。献个妙计就水淹三军,那是话本中的故事,哄小孩玩而已。想要赢,只能扎扎实实,大军驻扎,主将带着谋士,麾下强兵猛将,结结实实打上半年,这才能改变一点战局。

“文睿,你下去吧。”敖将军神色不明地道。

褚文睿虽然不解,但军令如山,立刻就下去了。偌大中军帐中只剩言君玉和敖仲,隔案而坐,倒是像极了话本中献策的故事。

“言大人是替东宫来找我的吗?”敖仲将军果然是大将风格,开门见山。

“我是替天下人来找敖将军的。我父亲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好将军,不仅可以带麾下的士兵回家,也可以给天下带来太平。幽燕守不住了,敖将军,你早一天依附东宫,这场僵持就早一天结束,边疆百姓,幽燕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甚至我大周未来数十年的国运,都要依赖将军了。”

言君玉看着他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墨黑眼睛中神色真挚而热烈,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天下没有比这更坦荡的眼神了,何况他还学会容皓的说辞,越是会打仗的人越不会说话,他却每一句都往家国大义上说。

敖仲如果依附东宫,对于庆德帝,是最致命的一击。敖仲一直中立,这也是为什么东宫任由卫戍军圈禁的原因,因为就算庆德帝下令,敖仲也不会是绞杀东宫的那个人。君权的更迭中,大将向来是极尴尬的处境,忠于太子,万一赌错,只能像蒙恬一样随扶苏自杀。忠于庆德帝,等新君上位,渡过这次与西戎的大战,也不过是廉颇晚年的下场。

太子仁德,所以玄同甫迟迟不归附,敖仲也不必担心萧景衍登基后自毁长城。但凡心窄一点,也许干脆就用了云岚的做法了:“汝等知王道而不行,就休怪帝王心术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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