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言从东宫失踪的那一刻,到现在,整整十天,他不曾下过一张追捕的命令,连云岚的追查也被他约束。他只是安静做他的君王,登基大典上,容皓一直在看他,多好笑,他在宫中十多年,才发现原来任何时候都可以抬头的。他看着穿着冕服的君王,五爪金龙彩绣辉煌,英俊面孔上,山岚般眼睛凝固成了石头。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想的是,如果小言在这里,他该多伤心呀?
天下人只需要天珩帝,不需要他的萧橒,甚至不需要萧景衍。
“你知道他为什么取的年号是天珩吗?我当时在明政堂,听见他要自己的年号中有一个玉字,因为珺字不吉,退而求其次,叫做天珩。”
如天之恒,千秋万载,是他许诺给天下人的未来。把他的玉藏在其中,是他的私心。
但云岚是不会在乎的。明政堂的会议她没有资格参与,史书上不会有她半个名字。她甚至还救下了朱雀,东宫只能有一柄利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她都能接受,她只要许诺过的那个未来。
哪怕是当年在东宫一起并肩战斗过,也最终将走向不同的道路。
“别胡思乱想了,趁早和贺家完婚,现在边疆正要用人呢,你昨天不是去了贺家吗,聊过这事没有?”云岚有点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容皓没再说话,而是把书盖在了脸上,不再多说。他一直在那,一直等到皇帝回到文华堂,才过去请了安,行跪拜之礼,当时叶椋羽也在,看到他这样行大礼,也愣了一愣。
“想好要哪个位置了?”叶椋羽笑着问。
“想好了。”他答道,也抬起脸来,笑着看向萧景衍。
书案上雕着九条虬龙,坐在龙案后的青年,神色平和而尊贵,垂着眼睛的时候,有种类似于神的怜悯。抬起眼睛时,那山岚般眼神有瞬间的动摇。
他知道容皓要什么了。
“不后悔?”他像是随口一问。
“不后悔。”
有着桃花眼的容大人,平生难有这样坚定的神色,那眼中神色灼灼,让他想起他的小言。
叶椋羽平生难得有猜不透的谜底,叶家人总是这样,他们的性格里像是少了点什么,不是猜不出,而是想不到。小叶相也会有猜不到的事,天下人都不会相信的,就像天下人不会信他也会求而不得。
-
容皓是在凌晨出发的。
仍然是玄武门,仍然是这样让人忍不住咳嗽的寒冷天气,乐游原上今年桃花应该很好,可惜他看不到了。
连他的随从都是懵的,这数百人都或是朝堂上落败的小官吏,或是穷苦边军。按理说是不该这么丧气的,但这个任务其实和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稍微有点门路的都不会参与,但今天的队伍里,却多了一位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人。
满朝文武中,除了小叶相,谁还能比得上他的尊贵、他的炙手可热。日后登堂拜相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连他身上那身金绣锦衣,都比这一整支队伍来得贵重。没人敢信,都当他是开个玩笑。
临出发果然有变故,宫中一骑飞来,马都跑得直喘气,高擎着一卷圣旨,是个內侍的样子,高声喝道:“请容大人留步!”
“不是容大人。”容皓骑在马上,懒洋洋地笑,朝他指一指自己身边旗帜:“是从六品的小官,还不如你高呢!”
穿着红色锦衣的內侍脸色苍白,像是病容,眼中像是有怒火,生得极为漂亮,可惜这支队伍中都是朝堂边缘人物,否则也该认出来了。他只冷声道:“等着吧你!”
很快后面的队伍匆忙赶到,是一支显然出自皇宫的队伍,随从不多,但引路的是一名穿着红绡的宫女,显然是女官。大周宫廷女官极少,只有帝后和东宫三处才有,最低都是五品,除非供职到了年纪,轻易是绝不出皇宫的,多数是终老宫中。
步辇如飞赶过来,出来的女官十分温婉好看,穿的甚至是软底绣鞋,一看只能在锦毡上走动的。衣衫发髻自不必说,只匆匆披着一件狐肷披风,十分狼狈,满脸怒意。
“云岚姑姑。”容皓笑着跟她打招呼:“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云岚没有理他,她眼睛似乎都被怒火烧红了,脸色却惨白。
“你疯了,容皓!”
东宫最艰难时,是她和自己一起度过的,就算都是权谋联手,多少也有点真心。容皓也知道她眼睛为什么而红,所以更要戏谑地笑道:“我不过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罢了。”
“你学的是儒,克己复礼为仁,顺从什么自己的心?”云岚气得声音都哑了:“你别发疯!”
她甚至往别的方向想:“是不是因为你兄长进京?安宁王虽然传长传嫡,也不是不可以图谋的……”
容家世袭罔替的王位,在她看来也是可图谋的,夺嫡也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谋算时眼中总有这种锋利光芒,自己以后一定会很怀念的。
容皓笑了起来。
“我哥进京是好事,我正好走得了无牵挂!”
“你想去哪?”云岚骂道:“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你学了一辈子的儒……”
“正是因为学了一辈子的儒,才要走。”容皓笑得眼弯弯,他是不惯骑马的人,就这么一会儿,骑在马上就已经歪了,但这支队伍却是去向边疆的,是战事最激烈的地方。
“我这些天,一直在想小言最后那句话。他太傻了,还想找敖霁,等他当上将军,敖霁骨头都烂了,小言还是那脾气,一急就什么都忘了。其实想救敖霁的方法,哪里是在边疆呢……”
当初在茶楼上,黑狼王和白狼王的故事,小言都忘了。年轻的白狼已经登基,那黑狼呢?他们都以为赫连说的黑狼王是呼里舍,原来是蒙苍。
杀掉蒙苍,大周固然有收益,最大的赢家,却是赫连。边疆一打许多年,消耗掉西戎主战的两院贵族,也就是蒙苍剩下的力量。察云朔儿子虽多,还有哪个能与他抗衡?
他在茶楼上的提议,与其说是想合作,不如说是早看穿天下大势,知道大周会替他解决掉蒙苍。如果有人觉得这时候可以问他要回报的话,就未免太过天真了。
他所求的必将得到,那个故事,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埋下一个钩子。愿者上钩,这时候去问他要回报,自然是与虎谋皮,有去无回。
但总有傻子会去的。
蒙苍失踪在万军丛中,西戎为他屠光周围村落,恰恰说明是泄愤,也许有一线生机。而如果他侥幸未死,能救下他的人,能知晓他下落甚至把他囚禁起来的人,除了赫连,还能有谁呢?
当初在玄武门,他要容皓认真看。以小博大,以弱胜强,容皓认真看了,也懂了。原来他从来都是和萧景衍一样强大的棋手,原来他想要的东西,最终都能得到。
“你别犯傻!”云岚牵住他□□白马的辔头,原来她越是急,语气越是狠:“敖霁救不回来的,你别把自己赔上。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做蠢事,你不是小言,也没必要因为他走了就学他……”
她几乎急出眼泪,容皓却只是摇头。
其实昨晚就道过别了,昨晚那奏章就递到萧景衍面前了:边疆战事僵持,有人上书提议,要跟西戎商议交换尸首,换回当初在兖州战死的将士遗体,写奏章的人想的是燕北王晚年丧子,也确实是,死在边疆的人,至少应该归葬家乡才对。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提议的凶险,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扣下来当作俘虏也是常见的事。
如果这时候提一句“你还记得苏武牧羊的典故吗?”她一定会掉下眼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