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正午阳光耀眼,贺绮罗知晓规矩,不敢抬头,这次最难的其实是俞烨,都说靖北侯是功过相抵,但最终还是要由圣上裁度。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候竟然没勇气偷看一眼,只听见有內侍高声传话,念的都是靖北这次入宫觐见的将领名字。
背上像有千斤压力,她伏在地上,听见圣上叫他们起身。
是非常年轻的声音,还是不敢看,却叫到她名字,问答的时候她的声音简直不像是自己的,像从嗓子里挤出来的,等会一定要被卫孺笑了。先问俞烨,再问她,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抬头的冲动答完,接下来怎么算都该是言君玉了,却听见圣上的声音顿了顿。
她知道这样猜测是大不敬,但她在京中时,也隐约听见一点东宫的风声,不然刚刚入城时也不会笑话言君玉了。贺绮罗忍了又忍,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偷偷看了一眼圣上。
龙椅上的青年,比她想象中更俊美,也更贵气,盛夏天气,他穿着素色龙袍,不显一丝暑气。那白色缂丝锦缎上银绣五爪龙,墨黑蝉翼冠压住鬓角,越发显得整个人像明月出山,气势却如日中天,让人不敢直视。
但传言中英明神武,在东宫时礼节就无可挑剔,天潢贵胄的天珩帝,问完靖北两位将领后,却没有马上叫出言君玉的名字。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丹陛下跪伏在地的青年,神色这样温柔,几乎带着点贪婪,像是在叹息,脸上神色,却是淡淡的微笑。
没人知道言君玉的感受。
他在用目光一寸寸丈量他的小言,从青年修长的脊背,到已经长开的身量,甚至藏在盔甲下的身体……那目光几乎是带着重量和热度的。
言君玉几乎一瞬间就红了脸。
真没出息,仗也打过无数场了,被他一看,就仿佛变回了他的小言。那些在东宫的岁月都如云海般翻卷着在眼前展开,言君玉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他一眼。
“陛下……”朱雀刚想提醒。
“将士们都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上宫中设宴,好好犒劳大家。”
虽然是晚宴,但其实从下午就开始了,将士都在武英殿短暂休息,卸甲换衣,为了去参加等会的宴席。言君玉正换衣服,贺绮罗闯了进来,吓得他连忙躲避,卫孺也躲个不停:“你怎么哪里都乱钻呀,去看你家俞将军去。”
“嘁,又不是没看过。”贺绮罗手里还拿着一串荔枝剥着吃,跳到桌上坐着,还逗言君玉:“行不行呀,怎么我看陛下连你名字都不念呀,是不是生你的气了?”
“要你管。少爷当年在东宫当伴读的时候,你还是容夫人呢。你还说我们,怎么刚刚自己也吓得像个鹌鹑似的呢。”卫孺换了衣服出来,跟她斗起嘴来。
其实“陛下”那边的情况远不如贺绮罗说的那样云淡风轻,至少在云岚这看来不是。封王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东宫如今行仁政,所以徐徐图之。也可能是在等枢密院那帮老宗亲们做出反应,毕竟,天珩帝的利刃可不只她一把。
朝堂上的事撇开不讲,最重要的事其实在眼前。晚上饮宴显然会弄到很晚,云岚在明政殿跟着天珩帝把该推迟到明天的政事都过了一遍,正准备伺候他换衣服去午休,习惯性道:“午膳摆在杨风阁吧。”
杨风阁凉爽,离明政殿近,夏日帝王多在此起居,这种琐事君王从来是不出言的,这次却淡淡道:“我看玉熙宫的荷花就很好。”
云岚是玲珑心肝,如何不懂。
贺绮罗和卫孺一面斗嘴一面往外走,还好反应快,否则差点跟天子仪仗撞一个跟斗,连忙规规矩矩行礼,等过去了问身边小太监,才知道天子驾幸玉熙宫,就在武英殿前头。问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只说在英华堂摆了午膳。
好好的午膳,为什么跑到这来了呢。
“陛下不会是怕我们造反吧?所以亲自来盯着我们。”贺绮罗笑嘻嘻地道。
“谁没事盯着你,你别乱说话了,小心被御史知道,参不死你。”
卫孺虽然当初在东宫时也弄不懂什么谋略,不过相比贺绮罗,已经是见过不少世面了,也知道御史的恐怖,所以还教育起她来。两人正说话,只见宫女太监抬着食盒过来,领头一人正是云岚,她是认得卫孺的,没有说话,只朝着他笑了笑。
卫孺猜不到的事,她一听“玉熙宫的荷花”就知道了。
被囚在金笼中的龙,虽然已经习惯了克制,不敢轻举妄动,但总归是想离他的小言近一点。贺绮罗的疑惑不是没有道理的,虽然历来回朝的将军都看管得严,但还是第一次这样,被时时刻刻注意着。
插翅也难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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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饮宴,排场非凡。
别说贺绮罗了,就算身份尊贵的靖北侯俞烨,和在宫中待过的卫孺,也是第一次经过这样国宴的场合,还是座上宾。真是鲜花锦簇,烈火烹油,灯光如海,将永明殿照得亮如白昼,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歌舞自不必说,难得是金紫万千文臣武将齐聚,正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的景象。
一下子从粗犷苍凉的大漠到了这样繁华的宫中,实在让人眼花缭乱,神荡魂驰,难怪那么多名将最后都消磨在富贵乡里,实在是太难抵挡了。
相比名将,帝王就更难了。多少雄才大略的君王最后也沉溺享受,就连先庆德帝晚年也有不少奢侈浪费的享受,实在让人害怕。众将入席后天珩帝才驾到,身后跟着一堆宗室王爷,显然下午是去了枢密院了。贺绮罗这次时行礼时趁机看了看他,见他看着宴席神色平常,仍然是皎皎如月,仿佛一切繁华都沾染不了他的身,略微安心。
但她这一分神,就发现了一件事。
言君玉不见了。
她这下可急了,去找卫孺,那傻子正和俞烨喝酒,两个人倒是都挺正经,虽然也看歌舞,一个个目不斜视,乖巧得很,实在好笑。她抓着卫孺问了两句,卫孺云淡风轻:“少爷下午说出去一下,等开席就回来的,你别空着急了。”
贺绮罗懒得理他,自己找了出去,出了永明殿,外面宫女內侍川流不息,她找不到人,只看到殿后有个庭院,远远闻见荷花香,大概是连着宫中花园的御湖,还有个小阁子,里面隐约有灯光。
她是要去的,结果刚走了两步,被个女官笑着叫住了:“叶将军怎么不在席上呢?”
是在武英殿外遇到的那个女官,卫孺怕她,贺绮罗机灵,虽然见她温婉貌美,但也隐约看出神色气度不是寻常女官,也有点怕她。况且武将在京中,一定是要谨慎小心的。所以也不敢多说,只道:“我来找言将军。”
“小言还有点事,等会就回来了。将军且去坐席,今日是庆功宴,不痛快一醉岂不可惜?”女官笑着把她送走了。
贺绮罗回到席上,发现不但言君玉没回来,连圣上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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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君玉是翻/墙回来的。
回京的将领不能随意走动,这是常识。但他得先去看看奶奶,还有许多人要见。其实说一句也没什么,但说一句总得是在开了第一句口之后的事了。
但萧景衍连他的名字也不叫。
实在让人生气。
他早从朱雀那知道,言老夫人自从去年病了一场之后,不知怎的忽然想通了,早早被接入宫中,就住在昔日明懿皇后居住的宜春宫附近,也不算远。皇宫他是极熟的,找个机会就翻/墙去见了,言老夫人头发全白了,见到他,又是高兴又是伤心,还怕他饿了,弄了许多东西来给他吃。
言君玉本来回去路上是要去见见谌文的,想了想还是算了,谌文向来循规蹈矩,见到他这样行事一定大惊失色。何况有羽燕然的事在前,现在武将们自己都怕,毕竟天恩难测。
但言君玉知道羽燕然是怎么回事。
就像他知道萧景衍一定知道他翻/墙出来在宫里四处跑的事。他不是世人畏惧中的那种喜怒无常的君王,只是皇权太重,太吓人,以至于没人敢去了解他的本来面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