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叶相,哈哈哈,卫孺吓得那个样,就差发抖了。”贺绮罗哈哈大笑着道。
如果是叶椋羽的话,言君玉就明白了。
卫孺怕叶椋羽,不是因为他是丞相,卫孺现在自己都是将军了,手下也有上万的兵马,尤其讨厌京中这些文官。他怕叶椋羽,是因为他是叶玲珑的哥哥。
人家要见他,多半也跟叶玲珑有关,他来了句“小爷”,就算叶椋羽不计较,传到叶玲珑那,可没他的好果子吃,怪不得他现在整个人都蔫了。
贺绮罗这人向来爱传这些笑话,把昨日夜宴上满朝文武全编排了个遍,一会说“张文宣怎么这么老呀,我阿娘还说他年轻时险些当了探花郎呢?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会说“都说圣上要让小叶相做左相,右相在张文宣和黄信里挑呢,什么江南派秦晋派,把我头都绕晕了……”
卫孺被她把最大的把柄说出来了,也不发呆了,还笑她:“我看你在挑女婿吧,你不是说你昨晚上回家被你娘说了一顿吗?”
“别提了,我哥倒是挺好的,他收到我家书,知道我没事。我娘可气坏了,我昨晚又喝了酒回去的,说我没点女孩子样子,而且自己跑出去玩了一年多不回来……对了,我打仗的事还瞒着我娘呢。”
她的事也是一团乱麻,三人各有各的心事,趴在桌上唉声叹气,卫孺道:“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边疆啊?”
“庆功也得个把月吧,到时候看圣上分派吧,你没看羽燕然从燕北被弄到我们靖北去了。”贺绮罗没点好气。
“怎么分派我们三个都得在一块呀……”卫孺反驳道。
“我可能不会回去靖北了。”
言君玉这一句把另外两个人都吓到了,卫孺睁着眼睛看着他,贺绮罗更是生气:“你不回靖北去哪啊,幽州?我就知道你想给敖将军当徒弟……”
“不是幽州,也不是燕北,我得留在京城。”言君玉不紧不慢地道。
“你留在京城干什么呀,这里也没有仗打啊。”卫孺十分不解。
“还用问!”贺绮罗生气得很,但到底不敢说出名字来,只道:“我就知道,你被人一哄就丢了魂了……”
言君玉也不生气,还认真跟她解释:“不是被人哄的,我去边疆的时候就是想好要回来的,现在仗打完了,我就回来了。”
卫孺是记得的,当初凌烟阁上,他给言家祖先留下了宸明书,却把自己的玉留给了萧景衍,如今仗打完了,是时候完璧归赵了。他从来是言君玉的小跟班,现在虽然当了将军,也改不掉这习惯,虽然不开心,也不多说,贺绮罗却气得不行,嚷道:“你以为京中什么好玩呢,我告诉你,待一会就腻了,在边疆呆惯了,回来比坐牢还难受,连块能跑马的地都没有……”
“京城外的猎场虽然小,跑马还是跑得开的。”萧景衍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从她身后传来。
卫孺还好,贺绮罗是真被吓到了,两人都连忙下跪行礼,免了礼还是目不斜视,低着头,像被抓了个正着。皇帝一见也笑了:“都坐下吧,别太拘束,宫中规矩也没你们想的那么大,平时是怎么样就怎么样。”
话虽如此,他们却是不太敢的,贺绮罗尤其吓得可怜,在桌子边边上坐了,束手束脚,也不敢说话了。萧景衍问一句她答一句,好在云岚很快进来道:“陛下今天在哪一处用膳?”
“沉香亭风凉,就在那吧。”萧景衍笑着看言君玉,对云岚道:“把你年前浸的梅子酒拿来,别藏着了。”
云岚虽然是近臣,但平时也少这样戏谑,一是他今日心情好,二是要显示就算是天子,也是可以像寻常人一样说笑的,可惜贺绮罗这家伙实在不争气,听了说笑,一点没放松,还在那抖。
好在御膳还是好吃的。
都是言君玉爱吃的菜,也有新鲜菜色,像是贺绮罗和卫孺的口味,想必是昨日宴席上他们喜欢,被宫女內侍看在了眼里。云岚在这种细微处的心思向来是无人可比,见贺绮罗拘谨,还特意劝酒,梅子酒酿得极好,用冰镇过,又凉又甜,带着点清新酸味,香气扑鼻,三杯下去,席上气氛总算活络一点。可惜席上除了萧景衍,三个人的诗词加起来都凑不齐半本唐诗,不然可以跟当初东宫饮宴一样行酒令,多好玩。
“你怎么想到封安南的?”言君玉不喝酒胆也大,都是直接问的,还找他麻烦:“我就知道你在偷偷盯着我呢。”
“陛下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云岚给他斟酒:“虽然军机十万火急,但以后千万别这样冒险了,把我们都吓坏了,现在还瞒着言太夫人呢。”
萧景衍只是笑,言君玉其实也知道那次自己太行险了,却听见他道:“如果枢密院能跟上的话,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因为在他说话的时候,言君玉悄悄伸出手来,在桌子下面拉住了他的手。
这是小言独特的道歉方式,还带着点安慰的意思。他知道黑沙漠那一场九死一生多吓人,真不知道萧景衍怎么熬过来的,而且竟然忍得住,在那之后都没有召回自己。
他总是能忍,总是能等。当初在思鸿堂讲到梅花的故事,自己还暗自发誓不要做那个让他伤心的人。但是当时十万火急,就什么都忘了。
富有四海的天子竟然这样好哄,只要自己悄悄牵住他的手,他嘴角就露出笑容来。这样心照不宣,有种秘密的感觉,也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觉得一切都闪着光。
其实是因为言君玉喝了酒,不然一定能听得懂,萧景衍那句话责怪的不是枢密院,而是叶椋羽。小叶相军事是弱项,反应不够,所以后来才让容衡独揽军事,还送去边疆,是逼着他快点成长。容皓老说容家人尴尬,也确实是惨,一个两个的运气都像容凌,天天被赶鸭子上架,他是准备治学的,却要当谋主。等到兄长容衡堪堪充当谋主了,皇帝要的又是能执掌枢密院的人了。辛苦就算了,关键是心中挫败,怎么做都是第二名,一样天之骄子,心性却被这样磋磨。容家这世袭罔替的王位,真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云岚听了这话,便不言语,如果一定要说眼前的帝王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有时候逼得太狠了,像之前教她仁慈,现在对叶椋羽的要求,都是一样。因材施教,非要把他们潜力逼到十成十,因为知道他们撑得住。像对羽燕然就不会这样教,而是敲打敲打就扔去边疆了,让他自己慢慢悟。
“云岚也坐下喝一杯吧。”萧景衍如何看不出她眼中神色,淡淡道:“没有外人,就别称奴婢了。”
“我只能喝两杯,还有事要做。”
小言喝多了,听不出她是在说,圣上用一上午清了所有的事来陪他。
渐渐气氛就活络了起来了,也是梅子酒的功劳,贺绮罗也敢大声说话了,讲言君玉的笑话,说他在边疆跟人喝酒,一杯就倒,连火字营那些愣头愣脑的新兵都嫌弃他。又学卫孺昨晚在宴席上被小叶相吓到的模样,学他支支吾吾道:“没,没,不是小爷……”
卫孺还争辩:“那是因为我看演义最喜欢叶慎,所以才尊敬他的。”
“我就不觉得叶家好,小叶相嘛倒是挺好看的,但我看演义就不喜欢叶家,总感觉差了点什么,还是罗慎思好,做什么都做到底。”
“凌烟阁十八将有个凌烟谱,据说是玄镜先生的后人评的,多半是凑数,有两个点评还是值得一看的,说罗慎思是骁,叶慎是怯。合起来是不知进退。”
“我知道,还有容凌和陈三金是对照,是时势造英雄。”言君玉话本可没少看。
容凌身份总是尴尬,无论是罗慎思为谋主,还是叶慎定大局时,他都是第二位,正如容家在朝局中的命运,总是差一点时机,阴差阳错,所以容家是不知时,只懂势,顺势而为,反而是大幸,最终结局总归是好的,只是总有点美中不足。陈三金却是天命所归,总是遇到关键时刻,充当扭转历史的那个人,一辈子轰轰烈烈,但太傻了,不明白大势,所以惨烈收场。
“为什么他们是不知进退呢?”贺绮罗忍不住问。
“罗慎思不知退,所以走到山穷水尽,才隐去山林,连带家族一起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叶慎是不知道进……”云岚难得教人,见他们说起来了,也评论了两句,只是没有往下说。
罗慎思的骁,其实是隐晦了,说的是嚣,云岚在凌烟阁里最喜欢就是他,贾诩再世,萧何重生,做什么都做到极致,最后输也输得狠,罗家彻底退出了权力场,子孙后代都沦为江湖草莽。
“据说太/祖当年在淮南为浪荡子,聚集在一个破庙里,里面刚好只剩十八天将,凌烟阁十八将因此得名。十八将对应人世罪孽,是世人心障,罗慎思输在一个贪字,叶慎输在一个怯字。当年君臣离心,叶慎三召三不归,这样就可以当作他是因为不归才获罪。”萧景衍淡淡道:“叶家人最后关头这一怯,所以才有始无终。”
都说叶椋羽最懂人心,其实这一位也不遑多让,所谓怯,是怯在当时漫天传言,说太/祖召叶慎回京是问罪,是要杀功臣,兔死狗烹。其实倒也未必,但叶慎不回,就是坐实了。
叶慎没有勇气去面对最后的真相了。就像叶椋羽一样,叶璇玑虽然计谋欺天,人性上总是欠缺一点,她以为叶椋羽是不想和她争,太难看。其实老叶相的徒弟,怕什么难看呢?
他最后那一怯,是因为没有信心了,不觉得自己抵得过整片江山,索性不去面对,当做是自己的错。但不能算是坏事,叶慎一怯,保留了君臣之间最后的情意,留了许多传奇给后人扼腕叹息。叶椋羽这一怯,也盘活了局面,叶家和东宫都得以保全,才有了今日水榭中,萧景衍和他身边的小言。
于是终于也可以当成一段往事来说,像评论他人故事。当初言君玉苦等他却说不出口的话,现在不过云淡风轻,用来教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