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练习结束吗?”霍灵月问。
“嗯,正要去向母后请安。”周初鸣乖巧地应道,他仰头看着€€霍灵月,努力想让自己显得更加稳重。不过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这样的表现就过于直白了,他的眼睛和无处安放的手无一不显示出他的真实想法。
他想亲近母亲,但没法像其他孩子一样冲进母亲的怀里€€。
马夫向霍灵月行礼,然后把小马驹带回马厩,周初鸣的视线落在那匹棕红色的大马上,目光充满了向往。
霍灵月笑了笑,问:“想骑那匹马啊?”
马夫连忙道:“骑不得啊,那匹马还没有驯服,脾气大得很……”
棕红色大马不屑地朝周初鸣哈了口气,周初鸣往后缩了缩,抿了抿嘴。
霍灵月按住他,淡淡地说:“你身上有我霍家的血脉,怕什么。”
周围的侍从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都当没听见这话。
对于周初鸣,比起说他是周云深的孩子,皇后似乎更认同他是霍家的人……这一点他们下人是不敢多说的,不过皇帝陛下似乎也不太在意。
霍灵月肆意马夫把烈马牵出来,然后让其他人把周初鸣带到马场一边。她把手里€€的暖炉随手交给周初鸣,又脱下了披风和外袍,里€€面居然是一件干练的猎服。
“鞭子给我。”霍灵月说。
马夫迟疑地将鞭子交上去,说:“皇后娘娘,要不还是让我们来吧……”
霍灵月笑了笑,握着鞭子朝那匹烈马走过去。周初鸣完全没见€€过母亲这个样子,他瞪大了眼睛,好奇又激动地看着€€霍灵月翻到烈马背上,烈马立刻前蹄跃起,猛烈地奔跑起来,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霍灵月牢牢抓住缰绳,在马背上岿然不动,冬天凛冽的风从她脸颊刮过。烈马越跑越快,周围的景象变成虚影,霍灵月心下镇定,一鞭子抽下去,同时用缰绳牢牢地操控着方向。
穿着猎服的皇后和棕红色的烈马几乎是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色彩,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狂躁,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越来越远。周初鸣始终紧紧地盯着前方,双手交叉,几乎眼也不眨地看着€€霍灵月消失的方向。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指尖都开始变得僵硬起来,这时候,远处的身影再次出现,越来越清晰。棕红色烈马载着€€霍灵月一路狂奔,朝他们冲过来。
周初鸣站了起来,朝霍灵月高高地举起手,双眼放光。周围的侍从和宫女们吓了一跳,皇后娘娘的速度丝毫没有下降,骏马的残影如同烟雾一般。他们正要将太子带离,霍灵月已经纵马疾驰过来,她猛地拉住缰绳,骏马高高抬起前蹄,长鸣一声。
阳光从她身后洒落下来,刺得周初鸣睁不开€€眼睛。霍灵月弯下腰,一手把周初鸣抱起来放在马背上,随后单手揽着儿子,另一只手控制着缰绳,骏马再次奔跑起来。
缩在霍灵月的怀里€€,母亲身上有一种冰雪般的气€€息。骏马跑得极快,风声呼啸着从耳边掠过,冻得耳朵通红,他心里€€却兴奋无比。周初鸣在迎面的狂风中用力睁开€€眼睛,周围是飞逝而过的白色世界,远处是茫茫的雪,高山和遥远的云,他仿佛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有狂乱的风雪和极致的安静,空气在他耳边拉出长鸣,身后是唯一能感受到的温度,来自母亲的怀抱。
雪花纷纷落下,落在周初鸣的额头上,他眨了眨眼,随后感受到霍灵月抬手为他遮住了风,棕红色骏马的速度也慢下来了。
冬天是寒冷残酷的,但纷纷扬扬的大雪永远都很美。那些雪花晶莹剔透,有着€€漂亮的令人惊讶的形状和结构,轻飘飘的落在手背上,甚至会产生“雪是柔软的”这样的错觉。
“又下雪了。”霍灵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驱使骏马往回走,对周初鸣说:“你不去和他们玩吗?今天就不必做功课了。”
周初鸣捏着袖口,迟疑地说:“那本《廷议录》我还没有看完……”
“你现在看那个干什么,陶博士让你看的?”霍灵月笑了一下:“他这是夹带私货啊,你看得懂吗?”
周初鸣小声说:“我在看多年前,关于讨论是否北伐的廷议,霍大将军那场……”
霍灵月愣了一下,随后饶有兴趣地问:“那你看出什么了?”
周初鸣认真地说:“有很多人反对北伐,但北伐是对的。”
霍灵月摸了摸他的头,随后下马,伸手准备把儿子抱下来。周初鸣眨了眨眼,跳进霍灵月的怀里€€。
“至今为止,还有很多人对北伐发€€出质疑,你有自己的想法挺好的。”侍从为霍灵月重新披上外袍和披风,撑开€€伞,她接过暖炉,又变成矜持而高贵的大越皇后:“不管是博士,还是我,或者€€其他人,我们说的不一定是对的,你要自己进行思考和辨别。”
“既要学习,也要思考。”周初鸣道:“博士给我说过。”
霍灵月哈哈一笑,几乎能想象到陶嘉木说这话的样子。当初陶嘉木教导过她,如今又教导她的儿子,这种感€€觉还挺奇妙的。
她接着€€和周初鸣分析道:“不止是北伐,因为北伐而实施的各种举措,例如军功爵,内外朝,商业税和盐铁专营,都受到了质疑。这种质疑在元鼎帝退位之后掀起了很大的浪潮,北伐确实让大越损失很大,几乎是耗尽了大越的国力,造成了如今国强民困的局面。”
周初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要是当初打输了的话,后果不堪设想。”霍灵月勾起嘴角,慢悠悠地说:“但我们赢了。”
周初鸣感慨说:“要是输了就惨了。”打赢都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打输了甚至可能会有亡国的风险。但终究是赢了,之后大越便可以挺直脊背,屹立于这片土地上,不必对任何强大的势力俯首称臣。
同样面对匈奴的威胁,对比一下大月氏或者€€其他小国,就能看出来与大越的差距了。
当年如果不北伐,也许大越会变成另一个大月氏。
“一定会赢的。”霍灵月低头看他一眼:“因为这里€€是大越啊。”
这句话让周初鸣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热流,一种莫名的情绪萦绕在他胸口,让他挺直了脊背,小腿迈得更加坚定有力。
大越。
他的心里€€回荡着这两个字,甚至从其中感€€受到了某种强大而坚韧的力量。
“父皇来了。”周初鸣朝霍灵月身边靠了靠。
虽然皇帝陛下对他目前唯一的儿子十分宽厚温和,反而是霍灵月在各方面都极为严格,但周初鸣心里€€还是下意识更亲近母亲一点。
周云深站在走廊下面,拢着袖子等他们,准确来说,是在等霍灵月。
他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和先帝周镇€€相比,他的身形更单薄修长,眉目浅淡像画一样,掌握着大越的绝对权势并没有让他看上去和之前有什么变化。和元鼎帝雷厉风行,独断专行,极为强硬的统治风格不同,周云深坐在皇位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而柔和的。他旁观着€€众臣的意见,从中做出正确的选择,加上律法的改革和一系列为恢复经济而采取的举措,大越的整体氛围变得轻松不少。
霍灵月牵着周初鸣走过去,周初鸣规规矩矩地向周云深行礼。
“冷不冷?”周云深上前握住霍灵月的手,霍灵月打了个激灵,白了他一眼,周云深的手比她冷多了。
周云深嘿嘿笑了一下,口里道:“他们已经在前殿等着€€了。”
霍灵月应了一声,随后把暖炉交给周云深,蹲下来对周初鸣说:“今天就休息一天吧,难得有雪,和那些弟弟妹妹们一起玩,玩也是很重要的事。”
周初鸣眼睛发€€亮,他心里€€其实还是想玩的。皇帝陛下在他出生之时就直接封他为太子,没有任何人会是他未来登基继承大典的阻碍,他是嫡长子,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的。但周初鸣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别人的期盼和压力,他自己也想能够更优秀一些。
霍灵月轻轻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说:“去玩吧,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