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扫了眼身旁小厮,小厮立时在他双膝触地前扶住他,“不必行如此大礼,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听闻你识字还会算数?认得多少字?会写文章么?算学到什么程度?”
那人讲话倒是有条理,“回大人的话,草民贱名孙熊,凤翔蓝田人,略识得几个字,除去千字文外还认得几百余字,文墨粗通,能帮人写家书。至于算学,草民会用算筹。”
“那也是很不错了。”县令有些疑虑,“你既是京畿道人,为何会流落至此?”
孙熊苦笑,“草民父母早逝,被后母夺了家产,赶出家门,故而才流落天涯。听闻先前河南道大水,减户不少,正需人开荒,便想着先赚些银两,去置办一些田亩,好安家立户。”
算是有理,县令虽仍觉得哪里不对,又想着临淮县并无甚可图谋,也便按下不管,考校一番他的学问,又看了看他的字,倒是难得满意,“也好,从此你便在县衙里做些抄录的活计,你既无处可去,便和其他胥吏或衙役们住在一处吧。”
“谢大人。”孙熊长揖在地,并未抬头,“敢问大人高姓?”
县令笑意和煦,“在下贺熙华。”
作者有话要说: 老规矩 隔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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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狭路相逢
孙熊依旧低着头,眼中波涛汹涌。
这贺熙华原名贺熙曜,贺家也不知猖狂到了何等地步,竟然让他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天子轩辕曜重名。御史台听闻后,上表弹劾,先帝听闻不过是笑了笑,随即竟逼着太子亲自为贺家儿郎赐名。原因无他,太子乃是元后嫡子,元后逝后,他便将宠冠六宫的贺贵妃立为皇后。宠后的内侄与不得宠的儿子,孰轻孰重,一见便知。只可惜,先帝子孙凋零,只剩下太子这么一棵独苗,选无可选。
先帝驾崩之后,不过五岁的太子登基,贺太后垂帘听政,太后的堂兄贺鞅为顾命大臣,大司马大将军,太后亲弟贺鞘因有腿疾,便领了个殿中监的差事,别看殿中监只有从三品,可皇帝衣食住行全都掌握在其手中,皇帝就这么在诸贺环伺中开始了傀儡生涯,生生地熬了六七年。
转眼间皇帝十三四岁,可以议亲,转过年来就可亲政。孰料垂帘听政的太后先是让小皇帝再娶贺氏女,遭到拒绝后,也不知是中了什么蛊,竟然假托天象,让皇帝迎立贺鞘之子贺熙华为男后。幸好贺熙华本人并无此意,并以十三岁之龄中了神童试,求了外放,太后才就此作罢。
如今看他,也谈得上风姿熙丽、颜如舜华,不愧当时小皇帝特意挑的女气字眼。
“也罢,看你一路风尘,先下去好生歇着,明日再过来点卯。”贺熙华见他神色如常,便又低下头,继续翻阅公文。
孙熊倒趋退下时微微抬眼,只能看见贺熙华微蹙眉头和苍白面色。
巧,太巧了。
第二日,孙熊按照吩咐,早早起身,用了一碗粥带一个白馍,便去县衙点卯。这县衙算得上清俭,除去六曹和衙役之外,并无多少胥吏,贺熙华更是连个师爷都未养,难怪还得发告示求一个刀笔吏。
“县太爷在堂上断案,无暇顾及你。”不知是不是抢了他小舅子的差事,陈主簿神色并不好看,“这些是大人要你拟的告示,你誊好后,去东南西北四门都贴上。对了,你拟好之后,大人也差不多下堂了,你要记得给他老人家过目。”
孙熊觉得陈主簿着实厉害,至少他自己就没法对那年方十六的县令喊出“太爷”、“老人家”这般的字眼,便只好默默地接过纸笔,“只不知要拟的是何告示?”
“还能做什么,抽调壮丁呗。”陈主簿掸了掸袖子上的浮灰,“也不知咱们太爷是怎么想的,无灾无难的,总是招民夫去挖土方,挖来也不知做什么,就堆在堤旁边,白白浪费银两。”
是要治河么?
“那敢问我该如何拟?每户要出几人,每人有多少俸银?”
陈主簿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微微一笑,“你自己想,什么事都要上官手把手的教,要你何用?”
从堂上下来,贺熙华便回到衙后的书房处理公务,就见昨日刚招来的刀笔吏捧着张纸站在案前等候。
“不必多礼,坐罢。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问你,你这个孙熊是什么熊?”贺熙华微微点头,一在案后坐下,便饮了一口茶水。
孙熊留意到他喝的不过是民间粗茶,心中禁不住一哂,贺熙华未免简素得有些造作了,“回大人的话,小的的熊是狗熊的熊。”
贺熙华顿了顿,抬眼看他,“可是文王梦熊的典故?”
孙熊尴尬道:“小的在家母怀中时,家母撞见了一头黑熊,那黑熊却未伤人,家母觉得小的和熊有缘。”
“倒是一番奇遇。”贺熙华笑了笑,接过他草拟的那张告示,不禁挑眉,“看来陈主簿这是记恨上我了,竟什么都未与你解释。”
孙熊忐忑道:“小的哪里写的不对?”
“不,你写的很好,以你的才学,考个举人都绰绰有余。”贺熙华取了张空白宣纸给他,“先说说文辞,写这种告示,首先得言简意赅,这些文绉绉的辞藻全都删去,其次呢,乡民能识字都是不错,哪里认得行书草书?你便方方正正地写正楷,字写得大一点,方便老人家。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便是这告示的内容,这不怪你,是陈主簿未与你说清楚。”
“要乡民去垒土,是为了治河。临淮县在黄河与淮河之间,任一条河发了洪水,临淮均将面临灭顶之灾,故而咱们得未雨绸缪。可这些话老百姓听不懂,他们只知官府要占用他们种地的功夫,抽调他们去挖土,那么自然想讨要相应的报酬。朝廷征役没法优待宽容,可若是咱们自己征用民夫,还是得尽量为百姓着想,别让他们白出力。故而请他们做工,不仅要管饭,每日再给两个铜板,此外,每做一个时辰的工,家中子弟便可在县学听一个时辰的课。你拟个告示,将这几件事说清楚,张贴出去也就成了。”
和趾高气扬的陈主簿不同,贺熙华不仅讲的极细,声音也极轻柔,让人如沐春风。孙熊虽有成见,却也承认,在陌路人眼里,贺熙华应当是个真君子无疑了。
只可惜,他比谁都清楚贺家人的嘴脸。任贺熙华再天衣无缝,在他眼中,也只有造作。
“多谢大人提点,小的这便去改。”孙熊老老实实地重写了遍,细细看了数遍,又巴巴地送去,“请大人斧正。”
贺熙华接过,只见文字通顺,条分缕析地将自己方才所说落在纸上,颇有几分诧异地抬眼看他,笑道:“悟性不错,孺子可教。”
只稍稍删改了几处,便对他道:“你用最大的纸誊抄个四份,再辛苦你跑一趟,张贴一下。”
孙熊誊抄毕,正想出门张贴,就听贺熙华道:“后院有头骡子,平日里送信跑腿,你都可将就着用。”
“是。”孙熊默默去了后院,看着那头温顺吃草的赤褐色骡子,一时间说不清心中是个什么滋味。
既来之则安之,如今虽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可这粗鄙差使也不是一无是处,既可混口饭吃,又能刺探敌情,若天命护佑还能抓到把柄,且走着看吧,他心中暗暗想。
第3章 第三章:牛马不如
在临淮县衙的日子里,孙熊算是彻底明白何为官逼民反了。
这贺熙华生的好看,做的却不是人事。
工钱发的可观,每月能有两贯铜板,加上包吃包住、无甚开支,省吃俭用两年就可在临淮买个不大不小的院落。贺熙华平日里待人和气,从不会辱骂凌虐下人。
问题就出在作为一个知县,他太过于宵衣旰食了。
孙熊因文采斐然、字迹工整,如今跟在贺熙华身边做些抄录,几乎日日与贺熙华同进同出。无奈贺熙华无家无室、无亲无友,平日里穷极无聊,除去偶然看书作画读读话本外,就没旁的喜好。
孙熊与他整日憋在衙门里,卯时进衙门,办公到午时,歇息大半个时辰继续,到戌时用晚膳,再歇息大半个时辰,再回去抄录,一直到亥时方止。不知道贺熙华这小身板如何扛得住每日埋首案牍近八个时辰,反正他这八尺有余的壮汉已是疲惫不堪。
更惨烈的是,知县大人对他青眼有加,他的吃穿用度与知县大人并无差别,特别是每日在一块用膳,已然成了他最痛不欲生之事。国朝历来外戚奢靡,可贺熙华却怎么都不像个外戚世家的贵公子,反似个苦行僧,整日不是牛肉胡饼,便是馒头白菜,吃的孙熊两眼发绿。回想起来,哪怕先前四处奔逃,还能时不时买点烧鸡配酒,这日子反倒过的江河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