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翻身下楼,从店小二那里接过孟精,抄小路回了衙门。
“孙秀才。”周俭昌在角门等他,“大人交待过了,让你开堂时坐于此处,也好为大人出谋划策。”
孙熊一看,禁不住乐了——好端端的墙上,竟被凿出了两个小孔,一个靠上些,想来是对着知县的耳朵,一个靠下些,约莫是方便给知县递字条。
“这是前几任的县太爷留下的,”一旁的小厮给他添上茶水,“县太爷们在前头议事,师爷们就坐在后头,若是老爷们说错了话,他们就咳嗽,若是老爷们还是不懂,他们就从这缝里将字条递过去,或者让咱们送茶水的时候偷偷捎过去。”
孙熊哑然失笑,“照你这么说,朝廷的这些县太爷都是酒囊饭袋,离了师爷就不能了。”
“小的可没这么说,”小厮压低了声,“不过咱们贺大人,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连个师爷都未请,这有好也有不好。若不是沾上了个‘贺’字,还真不好说,你说是吧?”
孙熊讶然,果然这些衙门里的茶水小厮都成了人精,一眼就将贺熙华的短处看了出来——不善逢迎,不通人情。
“前头的几个师爷,但凡县太爷高升,如今也都被保举做了官了。”茶水小厮倒完了水,对他挤了挤眼,“孙秀才之后若中个举人,有了咱们贺大人的保举,在京城都能说得上话,青云之路指日可待,到时候可别忘了贫贱之交啊。”
孙熊笑了笑,“苟富贵,莫相忘。”
外头传来喧嚣之声,渐渐地便听一群人推来让去,最后一群人依品级落座。姚舜坐在原先贺熙华审案的位置,傅淼居于其下首,贺熙华再次。
孙熊听着一墙之隔,有人轻轻落座后整了整袍袖,因病而显得呼吸凝滞。
他不由得笑了笑,轻轻叩了叩那道薄薄的墙。
墙那边静寂无声,贺熙华冷静自持,想来不会回应他这无聊的招呼了。
仿佛是姚舜开口,“在此大疫之时,竟有匪徒图谋不轨……”
孙熊心不在焉地听着,忽而听闻脆生生一声敲击,竟还有几分俏皮。
他垂下头,嘴角上扬。
丝毫不知,这笑意在小厮眼中有多腻歪。
第32章 第十一章:勾心暗算
堂上几人一开始还是和和气气,到了后来明显讲话便带了点机锋。
“下官以为,这些匪徒手执兵器,训练有素,绝非寻常流民。若不将其幕后黑手抓出,怕是后患无穷。”
姚舜沉声道:“这些人呢?你可提前审了?”
“带上来。”
堂下瞬间押了数十人,将本就不大的衙门挤得满满当当。
贺熙华起身,伸手一指,“这些人强闯城门,一共九人,用了一根长木桩,前中后各三人,一人倒下,立时改换阵型至前三中三后二,难道不是训练有素么?而这些人,在他们撞城门时,悄然潜伏去粮仓周围,意图劫粮。下官冒昧,不知这些贼人如何得知官仓位置?若无内应,他们如何在一盏茶内找到?”
他脸色苍白,眼神冰冷,“还有这些人,意图从水下到我灾民聚集之地,敢问他们想做什么?”
其中一带头撞门的人犯立刻开始喊冤,“大人,我们是听闻临淮能治病,免费施粥,才想着过来,无奈临淮竟然不顾乡里情谊,紧闭大门,我们也是一时义愤,才冲撞大门,小的们糊涂啊。”
另一个抢粮的人哀嚎道:“咱们开阳没米吃,家中老小已经病死几个,难道还要饿死剩下的吗?”
“我们从河对岸过来,也是为了找口饭吃啊!”
贺熙华请求封闭县境之事,在座诸人都有所耳闻,彼时郭炎冬玩忽职守,才让开阳县瘟疫横行。更何况,瘟疫期间,各州府县封境,古而有之,故而贺熙华第一个上书请求紧闭县境,朝廷也是准了的。
可到底大脖瘟一事,诸县毫无准备,均是手忙脚乱,死伤者甚众,哪里有临淮这般游刃有余?他们倒是想祸水东引,将灾民送到临淮县来,无奈人家手握旨意,城门紧闭。
到时候朝廷下旨,褒扬的还是贺熙华,申斥的还是其余诸县,到了年底磨勘,贺熙华青云直上,他们恐怕好则原地不动,如郭炎冬那般办砸了,还得乌纱落地。
周遭县令,谁不在背后骂贺熙华一句奸猾贪名?
姚舜心中亦有些不快,都是官场浸淫多年的老油子,自然看出背后关节,此事恐怕就是周围几县的知县们搞的鬼,不想让贺熙华好过。
傅淼端着茶盏坐着,小心翼翼地看姚舜一眼,决定闭紧了嘴,做个闷油瓶。
孙熊蹙眉,心中对这些人颇为不齿,可有时朝堂便是如此,说得好听叫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说的难听,用乡里俚语便是“箭打出头鸟”,尽是些嫉贤妒能的无能之辈。
难怪越来越多官吏宁愿尸位素餐也不愿励精图治,贺熙华如此出身,这些人不敢在朝堂上明目张胆的攻讦,竟能想出抢粮闯关这么下作手段,简直让人齿寒。
贺熙华冷声道:“方才本县已核对了堂下几人的身份文牒,大多均是开阳子民,其余来自灵璧、濉宁等县。长途跋涉至此,只是为了抢粮?何况他们个个都是精壮男子,身强体健,哪里看着像饥民?”
孙熊静静听着,将自己从知县幕僚的身份里抽离出来,想象倘若他自己身居高位,他更愿意听到什么……
“贺大人此话,莫不是暗示这些匪徒有人指使?”傅淼冷声开口。
孙熊想道,傅淼是泗州刺史,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若是当真查出这些匪徒与其他官吏有关,泗州官场定有一场大清洗,大脖瘟还未结束,就损兵折将,剩下的官吏怕也无心做事。届时,他这个刺史岂不是成了光杆将军?
至于姚舜,朝廷因郭炎冬瞒报一事命他来按察大脖瘟,对他而言,自然希望不要节外生枝,此事越早了结越好,他好回去做他的户部侍郎。
这些人到底不曾得逞,故而无论是姚舜还是傅淼,都希望能给贺熙华一点甜头,然后此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亲自走这一遭,也就是想早些笼络好贺熙华,堵住他向贺鞅禀报的嘴。
贺熙华想要的是真相和公道,他们要的却只是顺当和安稳。
谁都没有错,可谁也都错了。
孙熊想了想,取了一旁的纸笔,写了寥寥数字,敲了敲门板,从那缝隙里塞了过去。
贺熙华接了字条,垂首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地塞回袖中。
一旁的姚舜和傅淼却奇怪得很,他们均听闻贺熙华这三年两袖清风,不养门客,不聘师爷,只带着一忠仆上任。怎么如今却也破了例?
“最为关键的是,”贺熙华冷冷道,“先前曾接到邸报,近来淮南道、江南道均有海寇袭扰。要是这些人私通海寇却被宽纵了,日后海寇乘虚而入,咱们谁都得吃挂落。若仅仅是海寇也便罢了,莫忘了倭人仍在虎视眈眈呢。”
海寇!倭人!一听此几字,众人均是心惊胆寒。启朝商旅发达,海上商贸往来不绝,当年天启神州陆沉时,便有海寇趁乱打劫往来船只牟取暴利。因朝廷袖手不及,各家商户便自招乡勇,渐渐的便有如重明岛晏家般的海上豪强崛起,成了孤悬海外的朝廷大患。尤其是重明岛晏家,据一岛拥百船,堪称富可敌国。
不知从何时起,仿佛有了默契,这些海寇开始对这些豪强的商队高抬贵手,久而久之,大多商队便会向豪强和海寇纳贡,海寇只抢掠未纳贡的商户以及朝廷的官船了。由海上来的倭人无法与海寇和豪强抗衡,却会上岸劫掠,朝廷一派兵,便又立时上船逃走,极其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