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甲 第30章

孙熊凝神细听,隐隐约约可闻哭喊哀嚎,他神色一变,三两步跃上门前槐树,极目远眺,纵是他近日修身养性,泰然自若不少,仍不由大惊失色。

贺熙华赁的宅子在一小山坡上,地势颇高,能看见大半个县城。孙熊看见的便是大水不知从何而来,沿着原本或宽敞笔直或蜿蜒狭窄的街巷一路向下,横冲直撞地几乎漫灌了一整座县城。

不断有树木房屋倾塌,有人抱着房梁边爬边哭,有人抱着棺材板随波逐流,有人将婴孩放在木桶木盆里小心护着。

几乎是一夜之间,临淮成了泽国。

“对了,大人呢!”短暂的惊慌之后,孙熊猛然想起刺史府地处临淮低洼之地,贺熙华是北人,也不知水性如何。

周俭昌立时便要出门,“我去寻他。”

孙熊看着他空荡的左袖,“你在此等着,我去。”

若是在刚刚相识之时,恐怕周俭昌未必愿意示弱,自己就逞强去了,可到底曾生死与共,也不再为了自尊逞英雄,只对他点了点头,“千万小心。”

孙熊对他一笑,将外衫褪去,只穿着中衣,便向刺史府奔去。

刚下山,他便感到情况不对,不论是大运河还是长江淮河,水都颇为清澈,可眼前的水却呈黄色,满是泥沙。

不及细想,他深吸一口气,一步一步淌着水走向刺史府。往常骑马只需半刻的路程,今日他硬生生走了快半个时辰,方才看见刺史府前头的旗斗。

那旗斗只剩下尖还露在外头,足见这水位何其之高。

周遭的几棵树上,有几个刺史府的衙役狼狈不堪地攀在上头,刺史府后头那座小楼的屋顶上,挤满了红色青色官袍的官老爷们,孙熊定睛一看,刺史傅淼、别驾庄维怀都在其中,偏偏不曾看见贺熙华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慌。

“那可是孙秀才?”离他最近的一棵树上,是泗州司马盛磊。

孙熊大喜,“盛大人,你可看见贺大人了?”

司马比长史低一级,他虽年长,平素对贺熙华仍很尊敬,连带着对孙熊也高看几眼。两鬓斑白的盛磊带着哭腔道:“小贺大人本和我等在一处,不知怎么回事,回头一看,他就被大水冲走了!”

孙熊两眼一黑,两脚一软,颤声道:“大概是何方向,盛大人记得吗?”

盛磊指向西边,孙熊点了点头,不再深一脚浅一脚地淌水,直接便游了过去。

在浑浊的泥水中,孙熊心中一片空茫,不管贺家如何,也不管贺熙华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自己能在临淮安身立命,多亏了贺熙华的照拂。否则自己要么被人暗害死于非命,要么彻底沦为贩夫走卒,哪里还能保住如今的半分体面?

贺熙华对他已然有恩,那么在算清总账之前,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再加上对百姓对朝廷,贺熙华都是个无可争议的好官,他现在就决不能坐视贺熙华葬身鱼腹。

更何况此生相识众人中,贺熙华待自己,也算得上极好了。

孙熊本不会凫水,还是去年逃亡时匆忙学会,加上这水中泥沙太多,吃了好几口水,整个人也疲惫不堪。可到底还未找到人,也不敢有半分懈怠,全凭一股意气强撑。

他禁不住想起与贺熙华相识的这一年多,发觉自己还是无法看透这个人——出身贵胄,却丝毫不见豪横骄纵;才智过人,做事却谨小慎微;耿直中正,却也不乏心机深沉。

他最看不透的,还是贺熙华到底是个忠君爱国的良才栋梁,还是个虚伪矫饰的乱臣贼子。

此人可信否?大事可托否?

胡思乱想间,突然手指尖摸到了什么东西,孙熊捞过一看,竟是一块玉佩,雕工一看就出自扬州玉雕师傅,上好的和田玉上雕着缠枝莲纹锦鲤,好一个莲莲有鱼的彩头。

孙熊将那玉佩紧紧攥住,惶然地四处张望,看看能不能找到贺熙华的踪影。

他一双凤眼难得如此迷茫,看着泥沙俱下的浊浪,看着时不时飘过的浮尸,看着无间地狱般的临淮县。

这便是天子治下的人间吗?

他双目赤红地又找了半炷香的功夫,目光终于定定地落在一处乱木之中,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掀开乱七八糟的枯枝烂叶,渐渐露出一块深绿。

他颤抖着将那团深绿抱出来,拨开面上的乱发,赫然露出贺熙华那张苍白面孔,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鼻息,几不可感。

他打开贺熙华的嘴巴,果然满是泥沙,再看看他的鼻孔,也进了不少泥水。不带半分犹豫,他扒开贺熙华的嘴,渡了好几口气进去,又猛拍贺熙华后背,让他将口鼻中泥沙吐出。心中不无怨念地想自家尚无妻室,今日反倒让贺熙华这厮占尽了便宜。

正准备渡第六口气时,贺熙华闷咳一声,悠悠醒转,见了这状况,神情惊恐之至,“咳咳,你这是作甚?”

孙熊嫌弃地看他一眼,禁不住冒出几句市井粗鄙之言,“救汝狗命。”

贺熙华又是一愣,明白过来后难免尴尬,只是浑身乏力,不得起身作揖,便强撑着欠身拱手道:“多谢孙兄相救,今日大恩,我必将报还。”

孙熊叹口气,“大人可会凫水?”

意料之中地见对方摇了摇头,孙熊无奈地游远些,找了一根浮木让贺熙华抱着,自己在一旁推。

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大雨,贺熙华趴在那木头上,忽而伸手将孙熊面上的湿发撩开,缓缓道:“你知道吗?黄河改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1、历史上黄河改道过苏北的,最早是两宋时期

2、不让周俭昌去是因为独臂不好游泳 更不能救人

3、以及吻戏来了

第36章 第三章:死里逃生

黄河改道!

天启朝国祚中道衰亡是因外戚专权,再往前是五胡乱华,几百年割据乱世,再往前的大一统宣朝便是亡于农民起义,而农民起义的最大原因便是黄河改道。

孙熊一时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都说承明七年天灾人祸不断,我倒是觉得今年不遑多让。”

贺熙华趴在浮木上,任凭冰凉的雨落在脸上身上,呼吸仍有些急促,喉咙更是喑哑地说不出话来,浑身阵阵发凉,恨不得立时睡死过去。平生遭际,实属今日最为狼狈。他难免回想起自己年少时在朔州贺府,在京城大将军府读书的时光,彼时一腔热血,想做个流芳百世的好官,去告诉世人,贺家不全是外戚佞幸之流,更有忠君爱民之辈;他贺熙华也并不徒有其表,不是贺家大郎贺熙朝身后那貌若妇人好女的堂弟。

如今看来,不知是否会化作泡影。

他双目失神地看向孙熊,孙熊来临淮后蹿高了不少,肩背挺直如嵯峨山岳,也不知能否顶住千钧重担。

孙熊见他目光涣散,先拍了拍他脸,见他反应不大,狠了狠心,掐了他脸颊一下,眼见那白玉一般的脸庞肿了一块,“不要睡,千万撑住。正是危难存亡、生民流离之时,容不得你任性软弱。”

贺熙华被面上疼痛激得清醒起来,看着更是狼狈的孙熊,低声道,“先回府,再做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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