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熊默然听着,脑中回忆先前记下的九州舆图,猛地起身,看向贺熙华,“运河!运河如何了?”
他话一说完,贺熙华脸色大变,先前他心中惦念的均是临淮、泗州,最多带上淮南道,并未想起事关天下的大局。
自前朝大运河开凿以来,便是朝廷的命脉。泗州是运河重镇,倘若黄河改道后,不满于淮河一系而夺运河,恐怕整个运河漕运都会毁于一旦,届时南方的税赋钱粮丝绸茶盐不能运回北方,很快便是国库吃紧,天下震动。
“不行,此事我得立刻告知傅大人。”贺熙华立时起身要穿外衫,又顿住,坐回榻上,“傅大人本就颇为忌惮我,此时不宜多做动作。”
孙熊为二人都又倒了杯滚烫的姜茶,小口呷着。
“这样,”贺熙华缓缓开口,“此事我准备交由盛磊去办,隐去你我,让他去提醒傅淼。”
这人选实在漂亮,既不太露风头,惹傅淼不快,又卖了人情给盛磊。更关键的是,盛磊比他年长数十岁,官阶却低于他,对他而言并非威胁。
孙熊微微侧头,看着他笑,“你不贪功便罢了,为何要隐去我呢?”
贺熙华冷着脸时颇有些威仪,“你是我的人,适才又救了我的命,我自不想让你被牵连进去。”
也不知被哪几个字戳中,孙熊愣了一会方道,“大人既有主见,我也不必再劝,大人当前还是好生休养为佳。”
贺熙华死里逃生,自然也不会再去惺惺作态批阅公文,只点了点头,“若是刺史大人找我,便说我仍昏迷不醒。”
孙熊笑笑,“我还以为大人会不眠不休前去筑堤救人呢。”
确实,从前在临淮做知县时,贺熙华可谓事事尽心、亲力亲为,自从做了长史,却是凡事听命,自家的事尽善尽美,除此之外,绝不多听多做多说一事。
“你日后也得小心了,”贺熙华躺回榻上,“固然有一腔热血是好,可年轻气盛往往会适得其反,和这些官场的老油子打交道,总得注意点分寸。有时候,对和错倒不是最紧要的,关键在于不能伤了他们的体面。”
孙熊冷笑,何谓体面?不过是这些人可笑可悲的自尊罢了。口口声声朝廷的体面,实际上朝廷哪里在乎什么体面?也只有他们在乎对上的官声,对下的威仪。到了泗州尤甚,他发觉越是位高权重,越是平易近人,反而是州县这些芝麻大的官吏,最喜欢铺张排场。
傅淼便是如此,常常无事也要其余官吏陪他枯坐,彼时用些酒菜再指点江山,听听令人作呕的恭维话,直至众人精疲力尽、好话也说尽,才意犹未尽地放众人离去。贺熙华因为是贺氏子弟,倒是不曾受他太多荼毒,孙熊也跟着幸免于难。
“对了,”贺熙华眼睛半睁半闭,“乡试你准备得如何了?下个月便要赴考,你要尽快做些准备。幸而金陵离此不远,你提前十日去即可。”
孙熊算了算时日,点头,“也好。”
说完,他又笑笑,“我倒也想尝尝与天下士子比试的滋味。”
贺熙华嘟哝道:“你将运河之事写个条子,派人给盛磊送去,此时事关重大,事不宜迟。”
“明白。”
周俭昌忙着处理府中事务,贺省更是从一开始便不见踪影,哪里有多余的人可以指派?孙熊想了想,认命地自己拟了便笺。
刚出院门,就见周俭昌招手喊他,“孙秀才,外头全是水,你打算怎么出去?”
“游过去?”孙熊莫名其妙。
周俭昌对他一笑,招了招手,孙熊跟着他出去才发觉,不知何时,他竟掏空了后院一根大树桩,做成了个小舟,
一想到不必在那泥水中再滚一遍,孙熊喜不自胜,对他连连道谢方离去。
孙熊顺流而下,沿着先前印象中的方位去寻盛磊。
沿途一片惨状,树上屋顶上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人抱着自家一只小猪仔在树杈上哀哀哭泣。时不时有衙役划船路过,挨家挨户寻觅困在屋内的人,或是将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浮尸收敛。
孙熊不忍再看,最快地找到盛磊,将便笺交予他手上,便匆匆告辞回去。
回去时,他突然想起贺熙华最喜欢吃的得意楼的糕点,便按着记忆划过去,却见原先县中最高的三层小楼竟已被冲毁,夷为平地。
他静静地看了这片水乡泽国许久,忽而出手,将水面上飘荡的一个长命银锁捞了起来,忽而流下泪来。
第38章 第五章:我非纯臣
贺省一直未归,正好腾出房来让王郎中、严耀祖二人居住。洪水仍未退去,采买颇为不便,幸而山间有开垦的菜田,水中又有鱼虾,故而五人倒也算得上丰衣足食。
在榻上修养了两日,贺熙华便重新去衙门点卯办公,周俭昌每日护送,整日忙的焦头烂额。
王郎中与严耀祖忙着治病救人,防范洪水后可能的大疫,亦是片刻不歇。
唯有孙熊,在复命归来之后,显得异乎寻常的沉默。
贺熙华心中虽是纳罕,但病愈之后庶务繁多,也无暇细究。
直到过了十日,孙熊仍是郁郁寡欢,整日心事重重,众人方觉有些不对,可周俭昌试探了几次,也未套出话来,便还是只能求贺熙华亲自劝解。
于是这日晚膳后,贺熙华叩开了孙熊的房门。
只见孙熊一人躺在榻上,看着房梁,手边有一册国史。他那侧的墙上,龙飞凤舞地写了数行小字。贺熙华走近一看,上书——水患、漕运、养济、县学、瘟疫、吏治……
其中吏治那二字,还重重地画了个圈。
“这房子是我赁的,你在墙上乱涂乱画,钱得自己赔。”
他进门时孙熊就留意到了,只点了点头权当招呼,便又闷不做声了。
“从前在京城时,我也曾以为天下都如长安一般,繁华富庶、国泰民安,可自从我外放做官,我才明白九州之大,长安却只有一个。而就算是长安,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
贺熙华面露疲色,也不和他客气,在他身旁坐下。
“此番我本以为你会如大脖瘟时一般亲上堤坝。”孙熊转头看他。
贺熙华笑笑,“若我还是临淮县令,我自会如此。其实我自己何尝不想去,只是一是我不会凫水,去了恐怕还给旁人添乱,二是我身份敏感,先前几番虽立了功,却隐隐抢了傅大人的风头,此时若是过于招摇,恐被其猜忌,三是黄河改道之事,最紧要不在此时,而在之后。”
孙熊头枕着胳膊,淡淡道:“之后的事,比如派谁来治河,减免几年税赋,都是你伯父的事,确实与你不相干。”
“在其位谋其政,你说的不错。”贺熙华点头,“这就是京官与地方官最大的不同,我只是个泗州长史,那么我就唯刺史之命是从,绝不多做多说多听多问;而如果我如今是泗州刺史,那我定然亲往筑堤,保境安民,守土有责、守土尽责。”
孙熊总算明了自己心中的怪异之处,约莫仍是没摆正自己的位置,总希望每个州郡县的官吏都能真的爱民如子、清正廉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好再不计得失、不惧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