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孙熊撕碎第八张诗稿时,周俭昌担忧地出声道:“秀才,你要不要歇息一会再写?从前我听大人说过,诗兴这东西,可遇而不可求,若是暂时没有,也不必勉强。”
孙熊将狼毫笔扔到一边,自嘲一笑,“我在想,我是不是从此以后都写不出诗来了。”
周俭昌张了张嘴,还是咽了回去,孙熊留意到,“但说无妨。”
“你原先也不算特别会写诗吧?”周俭昌小心翼翼道。
孙熊诚恳看他,“有没有人说过你特别会宽慰人?”
周俭昌讪笑一声,“午膳还未用吧?这几日你进的不多,若是没胃口,我去厨房给你做个胡饼?”
孙熊本是惯了让人伺候的人,可让个独臂大叔为自己处处张罗,还是极过意不去,横竖也无心温书,干脆起身道,“后日便要进场了,这几日还是吃些好的。这样,劳烦周叔去看看孟精,我去厨房,顺便松快松快。”
周俭昌巴不得他能走出房门,自然欢天喜地地应了,“今日又有口福了。”
登云居的老板对读书人极好,可以点菜,不宽裕的举子也能借了厨房自己做了吃。只是有些举子虽然穷酸,却还是秉持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宁愿每日清粥小菜,饿得脸色发绿,也绝不丢了读书人的体面,走入厨房一步。
孙熊就没那些忌讳,早就已经跌落泥沼里的人,根本不介意旁人眼光。他轻车熟路地到了庖厨,原价问厨娘买了食材,劈柴烧火,煎、炸、烹、煮、炖、闷,看着火光明明灭灭。
他突然想起头一次下厨便是为贺熙华炖汤,彼时在想什么?千乘之躯躲在狭小污秽的庖厨,为区区一个六品小官,洗手作羹汤,更惶论他与贺党不共戴天,而贺熙华正是贺党寄予无限厚望的后起之秀。
但凡他还有一点风骨气性,但凡他还想君临天下,他与贺党都不得不有一战。
孙熊捏着袖中贺熙华的私印,待贺熙华做了驸马郡马,这私印也就不得不还了吧?只可惜,他的凤印怕是给不出去了。
午膳极其丰盛,周俭昌边吃边道:“说实在的,你的手艺比起包掌厨也不差什么。”
“我几斤几两自己心内有数。”孙熊往日食不下咽,今日想通之后,连吃了两个胡饼、半斤牛肉,头脑也愈发清明。
周俭昌见此情景,心里也放下一半,“如此,我也好去向大人交差了。”
缓缓放下竹箸,孙熊长叹了声,“先前我写诗讥讽贺党,大人怕是也不想见我了。”
“你是陪着大人共过患难的,中间也救过大人的命,他哪里会因为这小事和你计较?”周俭昌好言宽慰。
孙熊不知如何与他解释,摇头笑笑含混过去,也便罢了。
科举前一日,孙熊一早便起身,与周俭昌一道打胡饼——启朝举子要在考场待足整整九日,虽说据闻里头可以做膳食,可孙熊总觉得考的好好的,突然生火做饭,总有些不伦不类,依旧决定只带些干粮充饥。
备了整整三十个胡饼,又切了五斤卤牛肉,买了二两茶叶,将行囊装的满满当当,周俭昌才算是有些满意。孙熊将先前贺熙华所赠文房整整齐齐放好,又多备了些笔墨,确保万无一失。
“头次见你,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周俭昌看着他英挺侧脸,感慨道,“想不到这一路中了秀才、举人,转眼就要考进士了。”
“周叔,日后不知你愿不愿跟着我?”孙熊看他。
周俭昌想了想,贺熙华本就是大家公子,又从泗州带了十几二十人伺候着,自己在他那恐怕无甚用武之地。可孙秀才本就孤苦,又毫无根基,身边有自己这么得用的人,也许日后的路也会好走些。不由点头道:“我本就漂泊无定,四海为家。若秀才信得过我,我便跟着你,为国为民做点事。”
“好一个为国为民!”孙熊笑得讥讽,“朝廷上衮衮诸公,不知有多少人还记得这四个字。”
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大人这几日都没消息?”
周俭昌茫然道:“要我去贺府打探打探么?”
“不必了。”
孙熊一直以为,自己与贺熙华就算没有那层若有似无的暧昧,最起码也是远胜于旁人的生死之交,直到此时他才明白。自己,和他从泗州带回去的十余名青壮年一般,都是一样的,是他的僚属,是他的子民,是他舞文弄墨的笔,是他冲锋陷阵的刀,兴许,只是他看家护院的狗。
孙熊从袖袋中将那枚私印取出,用罗帕认认真真地擦拭了好几遍,放在前些天专门买的檀木小印盒里,珍而重之地双手递给周俭昌。
“早就该还了,只是事体太多,还未来得及当面还给大人。明日我便下场,无空也不再方便保管大人的私印,请大人宽宥。”
周俭昌接过,笑道:“想不到竟然还在秀才身上,原来一直忘了还么?放心,事关重大,我一定亲手交到大人手中,秀才你就放心吧。”
“好。”
第二日刚过卯时,孙熊便和其余举子一道,准备排队进入贡院。
“秀才,秀才!”恍惚间,却见周俭昌一路小跑地过来,将一个包裹塞到他手里,“大人将私印还回来了,还请秀才接着保管。他还包了些蜜饯点心,提神醒脑的药油放在里头,秀才你自己记得用。”
孙熊先是一愣,心中顿感一阵暖流,紧接着更是无比的空洞和怅然,“行,周叔你这几日好生歇息着。待我出来,我再当面向大人答谢。”
作者有话要说: 贺熙华:想跑?
第61章 第七章:风檐刻烛
孙熊紧了紧身上棉衣,二月底本就春寒料峭,考场之中的小隔间又阴暗潮湿、不蔽风雨,尤其是夜间,转头便可瞥见寒星闪烁。
一阵狂风袭来,孙熊颇有经验地起身,用身体挡住风,两手护住烛火,待风止歇才敢坐回座上。
今年的试题与往年相当,依旧是五科九日,二月十一、十二考经义,十三、十四考公文,十五、十六考法典,十七、十八考策论,十九考诗赋。随后便会将考官们继续圈起来,改上足足十日的卷子,随即放榜,到了三月一,便是殿试,之后三月三传胪唱名、跨马游街。
当年贺熙华便是在生辰中了神童试,点了探花,从此传为一段佳话。
孙熊叹息了一声,被拘在这方寸之间,颇有困兽之感,前面两科还好,到了第三日,便有些心不在焉,只想早些挣脱这樊笼,回到红尘俗世中去。
也不知今年是哪位大儒出的试题,经义考了孟子的反求诸己,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公文竟然考了谟和谘,真是一等一的刁钻,若非孙熊既看过台阁表章,又写过州县告示,恐怕也要抓耳挠腮、不得其法了。
孙熊低头看着试题,今年的法典分为三块:一是凭记忆写出《启刑统》第八卷 第五门第六条;二是请为某家有续弦有妾有原配嫡子有嫡子有庶子有养子的富户析产;三则是一个去岁的案例——承明十年,嘉州有一女子毛氏贤良淑德,原是富户黄家的贵妾,因原配早逝而被扶正,一直视原配之子黄大如己出,后来丈夫也撒手人寰,便含辛茹苦地将黄大带大。孰料,黄大长大后受了周遭闲言碎语挑拨,反而与毛氏离心离德,竟然听信谗言,误以为生父为毛氏所杀,冲动之下将毛氏杀了。假使诸位考生是该县县官,请断此案。
孙熊看着这试题,直想冷笑,但凡不是眼盲心瞎之人,都看得出此题影射为何,也不知这考官到底是有多溜须拍马,能在天下这么多刑案中找出这么一桩来。周遭考生显然也觉得棘手,几乎不闻有人落笔,数百间考室皆鸦雀无声。
孙熊刻意先不去想毛氏案,而是花了一整日的功夫去写前两题,确保尽善尽美才停笔。之后又就着卤牛肉吃了两个胡饼,披上所有衣裳,好生睡了一觉。
直到第二日辰时,孙熊才起身,净了面端坐在案前,字斟句酌地落笔:其一,此案涉及人伦,应由知县判定后,交予刺史,上报刑部,甚至三司会审,最终由天子定夺;其二,其父是否死因蹊跷,也应查明,若是并非为毛氏所害,那么毛氏先为庶母,后为继母,黄大是弑母重罪,可判凌迟,若确是毛氏所害,那么黄大则是为父报仇,应判无罪;其三,若黄父并非被毛氏所害,那么散播谣言者也应入罪,按玄启律,处三年苦役;若黄父死因确有蹊跷,还应找到凶手绳之以法。
孙熊放下笔时,又是月明星稀,远处的监考官都已昏昏欲睡,他笑了笑,轻咳一声示意考官收卷。
考官扫了眼卷子,很快便顿住,细细看了一遍,本想认真打量这考生却无奈天色昏暗,看不清面目。他心中隐约觉得,此科的魁首多半就在此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