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贴近了些,想从他的呼吸中嗅出阴谋诡计的味道。可他气息里只有一股不留痕的香气,如梅蕊抽芽,雨过云开。
林荆璞视若无睹,也不避开:“宦官一旦有了学识,可是比祸水红颜还要厉害。别忘了三百年前内书阁是因何创立而又因何废止的,那也是大殷式微之始。内书阁有朝一日建成,的确是能与前朝抗衡一二,可只怕你到时会自食其果,消受不住。”
魏绎皱起了眉,倒不是惊奇林荆璞会好心相劝宦官误国,而是惊愕于他竟摸清了自己的算盘。
他助长郝顺的野心,加深他与燕鸿之间的嫌隙,又借机培植内府的权势,无非都是为了抗衡前朝势力。
他根本不在乎设立内书阁是否会动摇国基,也不怕重用宦官将来一日会自食其果,比起那些遥远之事,眼前他这天子之位已成了一个虚衔。他必须要想法制衡外朝,钳制燕鸿,才能斩断捆在手脚的提线,冲破束缚在喉间的金枷锁!
可除了活命,他却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到底还在谋划着什么。他乃至怀疑,数月前常岳侥幸在聿州抓到林荆璞,都有可能是他自投罗网,只为回到邺京搅动风云。
此次兵部与禁军斗殴的事与林荆璞无关也就罢了,要真是他暗中动的手脚,恐怕还有更深的用意在。
魏绎勾唇一笑,掩饰心中的猜忌不安,接上话:“那如你说所,那朕还得先尝尝祸水红颜的滋味,才好长记性。”
林荆璞亦笑了:“这个不难,乱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这个了。美人们为了活命,都会长出利齿尖爪,下了床就能把主子推入火坑里。”
“你挺有心得。”魏绎道。
林荆璞谦让作揖:“不敢,不敢。”
“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朕,”魏绎忽掷地一喝:“来人。”
殿外火速冲进来四名护卫。
“传话下去,让常岳亲自领人日夜在这间偏殿盯着他,不可懈怠,余孽狡黠多端,除了朕,不准任何人与他接近。”
经今日之事后,魏绎心中更提防着“美人”,以免节外生枝,防微杜渐的功夫都要下足。
“是,皇上。”
那些人动作极快,又找来了一副崭新的铁镣铐,拽住他,把双手双脚都给铐严实了。
这天才刚聊熟络,不想魏绎翻脸就不认人了,还给他戴上了刑具,好歹毒的心肠。
林荆璞语噎,无奈望着魏绎的背影:“你……”
魏绎头也不回,冷声道:“求饶也无用。外朝朕做不了主,区区一间偏殿,还会由得你翻了天。”
哪知林荆璞悠悠抬起双掌,犯难笑说:“你下旨不让人与我接近,而我如今也动弹不了了。那么这位皇上临走之前,可否屈尊,先替我拾一下被子?”
魏绎一滞,脸色霎时一阵青一阵白,绷着嘴角走了过去,而后真将地上那团被褥拾抱了起来,用力扔到了床榻上。
“多谢。”
第8章 傀儡 这年,怕是过不好了。
长明殿外的风波一过,魏绎又归于往日的清闲了。
他这小皇帝当起来很是省力,上朝不用费神,只需端坐着一概应允便是。
下朝之后,百官上疏的折子也一并先由相府票拟。燕鸿每隔三五日,再抽空将票拟定的折子送至宫中予他过目。送到御前的折子要是少了一份,或多拟了一份,魏绎也无从得知,也从不会去追责。
日暮西沉,各宫陆续点起了灯,燕鸿才领着兵部尚书邵明龙与刑部尚书安保庆,前来御前呈折复命。
魏绎漫不经心地翻了几本已被朱笔批注过的奏本,草草扫了眼,又随手搁置一旁。
邵明龙是武将出身,正值壮年,朝中习武之人莫出其右,他上前一步:“皇上,臣请奏亲持月底禁军的考核。禁军肩负皇城守卫,发生这样的事臣难辞其咎,以肃整为要,切不可叫浑水摸鱼之辈再乱了宫中纲纪!”
魏绎合上一本折子,“准。”
邵明龙:“禁军缺的人手,臣也会尽快从天策军与逐鹿军中挑选身手好的精锐补上。”
事已至此,魏绎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此等小事,邵尚书不必一一向朕知会,毕竟禁军的本部就是兵部。”
“是。”
魏绎又看向了邵明龙身旁的官员:“安尚书可也有事呈报?”
安保庆年纪尚轻,不比邵明龙稳重,素日行事便一向乖张:“回皇上,也没什么大事儿,不过是刑部最近抓着了几个犯人,都是十分厉害的余孽残党,折了刑部不少人。这不,专门到皇上跟前来通报一声,算是邀功来了。”
“赏。”
魏绎语气极平,听不出喜怒:“多亏有诸位爱卿帮朕,朕方得安枕无忧。”
他又掩袖偏头打了个呵欠,似有些困乏了,也懒得再看折子。
燕鸿:“老臣还有一事。”
魏绎提了提精神:“燕相请说。”
燕鸿拱立如松,两鬓起了白霜,在御前更显威严之势:“年关将至,关在衍庆殿的那个余孽,皇上可审出了关于传国玉玺的眉目?”
魏绎一顿,缓缓放下宽袖,捋平整放于腿上,道:“他皮相软,可心性硬,朕得慢慢磨他。”
“皇上操劳,不妨将林荆璞交给臣来审。”燕鸿应道。
“论操劳,朕也不及燕相万一。”
“皇上体恤臣下,臣感怀于心,恩重命轻,更应当为国事鞠躬尽瘁。”
“燕相是国之大器,社稷之重,那人区区一个笼中之物,哪值得燕相死而后已,否则得外传是朕亏待股肱老臣。”
君臣之间一言一语,没有一丝喘气的空隙。要不是看这两个人面色如初,仍是一派臣忠君、君敬臣的景象,旁人光是听着,脑中的那根弦都要崩了。
燕鸿且先不出声了,静默地望着魏绎。
他虽站在龙座之下,可魏绎从龙座上看,并不觉得他比自己低微,乃至要高些,比他头顶的帝冠还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