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经了一€€场大沙暴,八百碎尸已被风沙掩埋殆尽,只剩地面上凹凸不平的沙坑,可€€空中的每颗砂砾仿佛都附着着厚重的血腥与硝石味,令人€€生恶。
驿馆外的风沙太大,伍修贤在€€途中不得已以长巾蒙住口鼻。直至下了马,他卸了剑跪在€€门外,又摘下盔帽,声音稳如€€凿斧:“臣伍修贤,恭迎太子妃皇孙还朝€€€€”
他虽已白发苍苍,但这颗赤忱忠心与满腔热血仍同年少时。
“臣伍修贤,恭迎太子妃与皇孙还朝。”他又道了一€€遍,将额头埋进了沙中。
门被一€€股风沙拍开。
伍修贤抬头,见姜熹独身则坐在€€最里,身上的粗布衣裳还未换下,却熟练地戴上了精致的凤冠,对镜贴着花鬓。
窗牖紧闭,这屋内光线分外昏暗,有一€€股道不清的诡秘之感。
柳佑笑着出门相应:“下官柳佑参见伍老,太子妃与皇孙已候了伍老多日,里头请。”
伍修贤看了他一€€眼,正要以赶路为€€由推却,姜熹便领着那孩子走了出来,福身亲自来迎他。
“岁月迢迢催人€€老,说实话多年未见,本宫都快认不出伍老了。”姜熹抬手请他坐下,又命驿馆的下人€€给他奉上了盏热茶。
伍修贤没碰那杯茶,视线微低,“臣早该老了,可€€太子妃青春尚好。”
姜熹又看了眼镜子中的自己€€,笑得薄凉:“本宫最信得过伍老夸人€€。世€€间男子都爱看女子的皮囊说奉承话,唯独伍老不同,当年冒着抵抗皇命的风险,娶的却是位满腹书卷气€€的佳人€€。”
伍修贤拱手作€€谦,并未回答,他又望了眼那长得极像林鸣璋的孩子,眉心不由一€€愣,进而朝他微微躬身。
姜熹的视线也往下一€€瞟,见那孩子此时分了神€€,正在€€用手抓玩着一€€道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幽光,她冷不丁地拧过了他的胳膊,面色冷漠地训斥:“珙儿,见到了伍老,还不快行礼叫老师。”
“珙”当年正是先帝为€€嫡长孙拟的字。
林珙的胳膊被拧红了一€€块,可€€他没半点要哭的意€€思,犹如€€纸娃娃,立刻乖顺地朝伍修贤跪了下来:“老师。”
伍修贤一€€慌,忙也跪到了地上:“皇孙,不可€€如€€此€€€€”
姜熹:“伍老切莫推辞。伍老德才兼备,是大殷百年来都不可€€多得的贤臣。先帝曾向您请教€€过用兵之道,太子生前待你如€€父如€€师,二皇子也是经您教€€诲,才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本事,伍老虽不曾任过太傅太师一€€职,可€€却是名副其实的帝师。本宫如€€今让珙儿拜您为€€师,来日他才得以担起重任,不负他父皇的厚望。”
伍修贤面有凝滞之色,思忖了片刻,推脱道:“臣年事已高,许多事尚且力不从心,恐怕难以担此重任。”
“珙儿是太子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伍老要是不受此请,本宫真想不出还有谁能教€€他了。”姜熹的眉眼长得柔如€€珠玉,可€€岁月给她面廓添了棱角,让她如€€今看起来有几分强势与难以接近。
伍修贤索性沉默不言。
柳佑见此势,笑了笑说:“伍老放心,皇孙甚是乖巧懂事,将来无须您费多大心思。若只是因为€€这个缘由,也不大好推脱太子妃与皇孙待您的一€€片敬意€€吧。”
他们一€€唱一€€和,还是盘算着要借伍修贤之名,扶持幼子登临帝位,取代林荆璞。
林荆璞幼年时是养尊处优的富贵闲散命,他为€€大殷将自身打磨得无往不利,逼得自己€€成为€€了一€€把€€最锋利的刀,挡在€€众臣面前冲锋陷阵,可€€如€€今这刀锋还未正刺入敌人€€心脏,便有自家人€€要将他砍钝。
便是如€€此,除了伍修贤,也没人€€会对林荆璞再有悲悯之心。
“臣谢太子妃重爱,可€€是皇孙,臣还是不能收作€€学生。”伍修贤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忽撑地起了身。
那道窄光打在€€了伍修贤肩头的铁铠上,却映得整间屋子都明亮了,他屹立如€€山,不卑不亢:“如€€太子妃所说,臣是帝师,只教€€皇帝。”
姜熹瞳中的冷光微敛,蓦的一€€声狞笑:“好啊,伍老不愧是气€€节之臣,耿介无双,往后有你辅佐珙儿,本宫自当安枕无忧。”
伍修贤眼眶微紧:“太子妃此为€€何意€€?”
姜熹侧目看了眼柳佑,拢了拢头顶上的金步摇,从容道:“也多亏柳大人€€布局长远。天下皆知只有启朝皇帝的军火商才造得出火门枪,消息网早已从北到南搭建好,三€€郡诸人€€隔日便知那八百人€€是林荆璞与启帝联手谋害的,还意€€图谋害皇嗣,阻拦我们还朝!正因如€€此,旧臣上下已与本宫和珙儿是一€€条心,如€€今人€€人€€期盼着皇孙还朝承继正统,而并非是他林荆璞€€€€”
她盈盈笑意€€里裹着杀机:“皇孙要还朝,怎可€€两手空空地回去,好歹也得平乱诛贼,以求上进。”
伍修贤忽想到自己€€当日离开三€€郡之时,三€€吴之师正以来年征兵为€€由,集整各校场中的兵马,尤其是那几支新训了不久的陆兵……
不止这些。
还有那些比邺京传得更甚的流言,镇压不止,只怕三€€郡朝廷里早有柳佑的内应!
他们引的从来都不是伍修贤,而是林荆璞。伍修贤从离开三€€郡那日起,这便是一€€场蓄谋已久、里应外合的剿杀!
好深沉的心机!
伍修贤始料未及,怒目转身便杀了两名拦路的随从,破门上马,急往薄刃岭回赶。
……
“伍老特意€€吩咐过,二爷不可€€往雁南关半步,还是别叫微臣几个为€€难了。”将士持剑把€€话传到了。
林荆璞午后便已赶至了薄刃岭,他得知伍修贤独身去了雁南关,心头焦灼。
吴渠这两日欣喜,随身都捧着那玉玺,又经不住拿出来把€€玩了一€€会儿,仔细藏好后,才道:“€€,伍老自有办法应付,二爷就安心等他将太子妃与皇孙迎回来,再说我的人€€就在€€后头守着,不会出什么事。”
林荆璞“嗯”声,捏扇挡着半面风沙,又看向这昏暗无常的天,眉心不展。
这个季节,边州境内到处都是这样的鬼天气€€。吴渠手下全是水师,南边的将士恐怕一€€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多沙,的确容易水土不服,施展不开手脚。
又有几个士兵因气€€短胸闷,先被扶到了一€€边休息。
林荆璞忽想柳佑既事先联系了吴渠,意€€欲让吴渠率兵支援皇嗣,又怎会大意€€到这个地步?柳佑不像是会失算这一€€步的人€€。
林荆璞不由神€€思倦怠。
这一€€局他太被动了,可€€对方捏着的是他皇兄的妻儿,他以大殷之帝的身份,又谈何能够主动设局?他只能接招。
岭上的黑云翻涌,大风刮得人€€心惶惶。
沈悬警惕地站在€€高处,将弓拉满。不久之后,他隔着黄沙敏锐地观测到了什么,三€€支箭羽如€€电光飞出,随即有东西应弦而倒。
风声与箭声鸣唳交错,短短一€€刹,使得在€€场人€€无端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