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绎一笑,在他额头上用力地亲了一下€€,又吻了吻他的下€€巴,才肯放他起身出宫。
林荆璞着实被这人吓了一道,心€€猛然被提了上€€来。不知为何,直到出了殿门,他这心€€仍旧没有完全落下,在胸腔中狂跳不止。
……
商珠的宅子地处邺京偏院,离皇宫有段远路。
马车驶到时,谢裳裳与竹生已在门前望眼欲穿。
“阿璞……”
林荆璞掀帘站在凭轼上€€,迎风有泪,又破涕为笑,一下€€马车便弯腰入了谢裳裳的怀。
谢裳裳今日擦了点薄薄的胭脂,强撑着气色。她的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掉,欣慰地打量林荆璞上€€下€€。
哪怕林荆璞装点得再好,可也逃不过她的眼尖:“怎么脸上一点肉都没了,是不是又病过了?”
林荆璞轻摇头:“前些天凑巧得了场风寒罢了,夫人也瘦了。”
团聚的气氛正好,他们谁没有提伤心的事。
“竹生,快来跟你舅舅打声招呼。”谢裳裳轻拍了拍身后的小孩。
竹生比其他孩子懂事得要早,心€€思更为敏感,却不善于言辞,一直躲在谢裳裳的袖子偷偷擦眼泪。
林荆璞揉了揉他的脑袋,从袖子里拿出一袋蜜饯,是从宫里带来的。
竹生这才放下袖子,双手接了过来。他的哭与笑都很是隐忍,道:“竹生谢过舅舅。”
“不必客气,还€€有这个。”
林荆璞又掏出两只一模一样的红包,都递到了竹生手里:“新的一年,我们的竹生可要健康如意,万事顺遂。”
至于为何会有两个压岁包,竹生还€€没开口问,便听到商宅的后院传来一阵马鸣声。
商珠机敏,走上前来行礼:“谢先生、二爷,外面风大,有什么话不如进€€去说吧。”
林荆璞一凛,握扇朝她一拜:“这些日子,多亏商侍郎照顾夫人与竹生。”
“二爷不必客气,”商珠低目而笑:“我瞻仰谢先生文€€采与风流已久,当年赠诗之情,我也一直未能当面道谢,此趟也算是成全了我的心€€意。”
谢裳裳望着商珠一笑,又握住了林荆璞的手示意,吩咐下€€人先将竹生带回房中。
林荆璞颔首,敛起神色,便同她走了进€€去。
今日商宅堂上€€还€€有别的客人。
邺京的谍网虽匿,但曹问青一直没有离开邺京,伍修贤死后,三郡施予了他们压力,他们的谍网陷入了与林荆璞当时一样的两难处境。
谢裳裳专门写信邀曹问青一叙,不想曹家本家人都到了,令本就不够宽敞的前厅分外拥挤。
除了曹问青,其他人都带了刀。林荆璞只握着一把扇,刀光刺目,他甚至能从那一重重的刀面中瞥见自己的影子。
林荆璞面不改色,朝三面座上€€的兄弟一拜,又单独再朝曹问青行礼。
商珠退避在外,谢裳裳带着林荆璞一同上€€座。
府上€€的下€€人沏了热茶,林荆璞托起茶盏,还€€未喝一口,曹游便耐不住性子,一刀清脆地削掉了茶盖,失望至极地大吼道:“曹将军是战功赫赫的名将,这些年倾尽家产,弃了上€€战场建功立业的机会,躲到邺京地底下€€当活泥鳅,又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便是为了成全你与那启帝的百年欢好么?”
曹游的刀尚有克制,只够在林荆璞的拇指上€€划出一道血。
可曹问青顶上的草帽飞得比曹游的刀还€€要再快!
未听见风声,曹游的手背一颤,“啪”的一声,那把明晃晃的刀落在了地上。
“将军为何要拦我!”曹游大声抽气,他往日有多敬重钦佩林荆璞,此时便有多愤恨。
林荆璞目色稍垂,从始至终并未有半分惊恐之色,他瞥见曹问青€€掌在座上€€愁容不展。
曹双提不动刀,见€€状也沉不住气,前来赔罪:“二爷恐有所不知,三郡已断了邺京谍网的后方供给,此举相当于是断了前线将士的粮草!新帝是要逼我们做出抉择,我们举步维艰。游子是个直肠子,他也是心中着急,才对二爷动了手。”
林荆璞没有喝茶,起身再拜便没有起来:“璞对不住在座诸位。我失于人心,复国大业,恐难以再胜任。曹将军若要取我项上人头以效忠新帝,也无怨言。”
旁人拾起了草帽递给了曹问青,他也没有戴回去,而是将帽子放在胸前,沉了一口气,终于稳声开口道:“二爷有什么话,不妨都说完吧。老臣今日前来,便是想听听二爷的肺腑之言。”
林荆璞拱手,背仍是躬着的,说:“曹家人这些年在邺京劳苦功高,若没有这张谍网及时通风报信,三郡早走到了困毙的那一步。而新帝此时以这样的方式胁迫曹家,显然是没打算给你们留后路,这一点,曹将军应当比我更更为清楚。只怕送去我一人的人头还€€不够,最好还得拿上魏绎的人头,凑好一对。”
“可是不听三郡的,我们又能如何?”曹游咬牙为难:“难不成、难不成要我们同你一样归顺大启吗!”
在座之人皆犹豫拧眉,三言两语地吵嚷起来。
曹问青面色凝滞,没有再说话。
谢裳裳拿笔杆敲了敲茶盏,厉声打断了堂上€€的纷扰之声:“诸位可以信不过阿璞,也可以信不过在下,可还信不过我的丈夫么?”
她从来都是直呼伍修贤其名,这是第一次,她在人前称他为自己的“丈夫”。
“我丈夫是为救阿璞而死,杀死他的,正是新帝与太后。”谢裳裳有热泪盈眶,声线却仍旧稳当:“他八年前在皇宫地道临危受托,生平最重皇嗣安危,我知道他的性子,但凡不是被逼到绝境,他决不会偏袒于谁。阿璞从不因大殷帝位有杀皇嗣之心€€,居心€€叵测的是另有其人!像他们这样诡诈无道的人,便是扶持新帝上€€位,又如何能复国,如何能够治理天下?”
世上€€在乎真相的人不多。林珙登基,姜熹从太子妃变为太后,林荆璞卧于启帝榻上,这便是世人最终看到的结果。
可谢裳裳与林荆璞都觉得,曹问青不至于此。
“伍老是个有大智慧,又是个至纯至性之人,”曹问青沉思良久后,眼中也闪过一道光芒,回想起往事,说:“犹记得三十多年前,我与他在落鸦关一役中一同击退北境骑兵,那是场鏖战,战士们几日都喝不上€€一口水,一路上便死了许多人。战事告急,朝廷为了面子不肯退兵,逼我们卖命,便发下通告说此战之后有会一人被提拔为副将。要知道在那样的年代,没有家世便想在朝中拥有品阶,犹如难如登天!偏偏我年轻时又格外要强,便想拼了命豁出去。可伍老处处都压我一头,我年轻气盛,很是不服气,但哪知最后他却将我的名字推举到了朝中。”
往昔之景如同在昨日。
曹问青胸中舒了口长气,又道:“再过了十年,我已与他同朝为官,与伍老提及此役,他只说当日在落鸦关时便觉得我该是与他一样的人,一样想要打破命运、俯瞰命运。所以,我们虽都有忠肝义胆,可天生也长了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