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道士又一次不经意将目光扫向“十三”,瞧着他的容颜呆了呆,不由感叹道:
“军爷,您这位兄弟生得可真好。”
巨汉偏头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十三”,叹道:“是啊,可惜了……可惜了……”
他这感叹,似乎并不只是针对“十三”的容貌的,还夹带着更深层的无奈与悲悯,但老道却也无从得知了。
闲聊半晌,老道困顿,自裹了铺盖睡在了炭盆边,巨汉将多余的一条毛毯裹在了“十三”的身上,自己则双手环胸,往墙角一靠,和衣而眠。
夜沉沉,殿外北风呼啸,殿内炭火噼啪,一切似乎都归于静谧,只等东方泛白,天幕亮起。昏然间,远处似乎响起“啪啪啪”的拍门声,隐约似乎能听见有人叫门。“十三”六识敏锐,也从不睡死,总保持三分警觉。耳廓一动,睁开了双目。他侧耳又听了一会儿,那拍门声持续在响,穿透呼啸的北风,虽微弱但绝非是他听错。“十三”拍了一下身边的巨汉,那巨汉也瞬即醒来,望向十三。十三指了指山门方向,做了个拍门的动作。那巨汉反应过来,忙起身,摇醒那老道士:
“道长,道长!有人拍门,你去开门罢!”
老道士艰难地睁开双目,浑浑噩噩半晌,这才慢吞吞起身,口里嘟嘟囔囔着“这大雪夜的怎么这么多人上山”,开了殿门,自走去山门。留在殿内的“十三”和巨汉,则将武器在手边备好,提起精神,进入了警戒状态。
不多时,那老道士领了一位女子入了大殿。那女子目测身高约五尺左右,身上披了一件姜黄色的大斗篷,头顶双肩还残留着未抖落的积雪,内着一身浅褐色的比甲,水蓝色的立领复襦,下褶裙已经湿了大半,抖抖嗦嗦地进了殿。她穿了一双深青底的绣鞋,也已湿透了,在殿内干燥的地砖上留下了一串水脚印。瞧她双足,倒是寻常,不似富贵人家的女子为了好看,自小缠上足纨,使得双足纤巧。
只是即便她并非富贵人家的女子,这大雪纷飞的后半夜,又怎么会出现在京城郊外的妙峰山上?着实非同寻常。
女子将周身裹得严严实实,面庞也用赭色的麻布围巾围了好几圈,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炭火微弱的火光中显出绝美妖异,一时间让老道和巨汉看得发怔。女子的双目瞳色很浅,好似橙黄透明的琥珀一般。偏生的眸中像是蒙了一层水波,顾盼生辉,灵动惑人,注视久了有种被她吸住的错觉,让人不敢久视。
那女子进来后一言不发,在炭火边蹲下,伸出一双冻得通红的纤手,汲汲取暖。而她的眸子在这殿内一番扫视,最终落在了“十三”的身上,陷入怔然。
2、第二章
夜色深沉,暴雪呼啸,山中寒庙,四人静默围炉。
“姑娘……这大半夜,又下着这么大雪,你怎么跑到这妙峰山上来了?”殿内气氛沉凝,老道士终于打破沉默发话了。
“我本京中绣娘,昨日接到家中来信,母亲病危,故而不得不连夜赶路归家。但今夜雪太大,实在走不动,只能上山求火取暖。多谢道长收留,小女感激不尽。”女子回答道,她声音清丽,哪怕蒙着围巾,听上去也颇为悦耳动人。虽说的是官话,却能听出几丝吴地方言的软糯味道来,莫不是个江南女子?京中绣娘大多在各大织纺局和官属绣坊服役,且大多遴选自江南民间,尤以南直隶和浙江为最,绣娘有江南口音再正常不过。
可是,如果家乡在江南,为何出京不往南走,偏偏绕到西北方来了?莫非是举家迁到了北方来?
女子说话间,又不自觉地望了一眼对面隔着炭盆,一言不发的“十三”,眼神似是有些闪烁,情绪起了一丝波澜。“十三”也显得反常,本来神色一片清冷的他,这会儿双眸却一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女子,仿佛要穿透她的围巾,看清她藏于其下的面庞。
“敢问姑娘,家乡在何方?”巨汉开口笑问道。
“小女祖籍浙江,但六年前举家迁至大同,现今家人都在大同。”女子回答道。她回答进退有度,落落大方,看上去似是个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女子,哪怕身处一群陌生男子之间也不曾见她有丝毫畏缩。
“此去大同,山高路远,盗匪横行,光靠你一弱女子走过去,可实在艰辛。你怎的不寻个商行队伍同行,亦或寻个车夫兼程?”老道问道。他这问题问得很实在,因为这显然是目前女子所面临的最大的问题。
“事出紧急,风雪又这般大,商队都不愿走。小女等不及,想着先走到东山驿,再碰碰运气。”
官有官道,民有民途。大明的驿站和转运所成千上万,飞报军务、传递文书、转运物资,乘送往来公差人员、朝贡官员,任务极重,根本不可能去接待往来的平头百姓。但因驿站四周人流往来,部分商行看重驿站所带来的人气,会在驿站四周建立起商人们的集散地和商驿,在驿站附近寻车马确实是最佳选择。
东山驿还要往西北行个二十里路,巨汉与“十三”就是从东山驿来的。
“姑娘,今夜着实不能再走了,我与我兄弟正是从东山驿来,大雪封山,路太难走,而且外头伸手不见五指,实在太危险。你还是好歹等到明日,雪停了再出发。”巨汉劝道。
那女子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多谢军爷提点,小女省得。”
这女子显然也瞧出了巨汉与十三的身份。
话说到此,一时陷入沉默。女子一路冒雪而来,鞋袜裤脚裙摆都湿透了,本该褪下来烤干。奈何这大殿之内都是男子,就她一个女子,实在不方便,便也只能捂在身上。只是她冻得狠了,身子都在不住地打摆子,眼瞧着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得病。
这时“十三”动了,只见他站起身,将自己垫在身下的蒲团提起,放在了那女子身边,指了指蒲团,示意她坐上去。随即又把炭盆往她身前靠了靠,将披在自己身上的毯子递给了女子,然后做了个脱鞋烤火的动作。
女子有些发怔地望着他,半晌没有回应。
“呵呵,姑娘别怕,我这兄弟儿时调皮,下巴被驴踢过,总脱臼,所以戴个面具托着。他样子太清秀,戴个鬼面是为了吓人的。”巨汉猜测女子可能是被吓到了,于是笑呵呵开口解释道,“我兄弟要你把鞋袜脱下来烤干。”
巨汉的话逗得那女子笑了起来,一双美眸弯弯似月牙儿,着实动人,又让“十三”看得发怔。
“多谢军爷体贴。”女子受了“十三”好意,语音糯糯,酥人心扉。她倒也大方坐上蒲团,在毯子包裹下摘了鞋袜,斜搁在炭盆边烤干。
一室四人,除了两个北司缇骑之外,都是素昧平生,或长途跋涉一路辛劳,或受了寒苦身体虚弱,或年事已高昏昏欲睡,且互相看出各揣心事秘密不便与人说,也都不好开口打听。这会儿便都不说话,只是各自静然休憩。殿外寒风呼啸,殿内一隅也算暖意融融。只是众人各怀心事,这催人眠的暖意,也不能使他们安心入睡。不远处碧霞元君的泥塑在晦暗不明的光晕中显出诡异的面相,女子抬头时不经意瞧见,一时有些骇然,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她下意识又望了一眼“十三”,恰逢“十三”也在看她,二人目光在半空中对上,那女子似是有些惶然,率先移开了目光。“十三”神色充斥着疑虑与猜测,满腹心事的模样。
这大殿还是大了些,聚不了暖,炭盆里的火也微了,寒意渐渐侵蚀而来。老道士打了个哆嗦,拿了铁钎捣了捣炭火,道了句:
“老道再去取些炭来。”
于是费劲儿起身,蹒跚着往侧殿走去。
也就几个弹指的功夫,忽闻侧殿方向,那老道发出一声噎在喉中的惊恐呼喊:
“甚么人……啊……”随即一声凄厉惨叫。
巨汉与“十三”当即弹身而起,抓起手边武器。巨汉大阔步往侧殿赶,十三却并未动,立在炭盆边,揪住那包裹长柄武器的黑布条一头,用力一抽,那黑布条当即散下,武器现形。这是一把十分罕见的双首刀,两头皆是散发着森森寒光的长月形刀刃,刀长约两尺,中间约有八寸长的握柄相连,整体形如蜿蜒长蛇。“十三”将双首刀斜提在手,隐然间挡在了那女子身前。
那女子半点声音都不曾发出,仓促间“十三”只来得及瞄了她一眼,也没看清她神情。只是“十三”能从她身上感受到恐惧,这恐惧自她进殿时她就感受到了,这会儿已越发浓郁,达到巅峰。他听到了€€€€€€€€的声响,匆匆回头一瞥,是那女子在飞快地穿鞋袜,看来她虽恐惧,但脑子还是很清醒的。
叮叮当当,不远处烛火照不到的阴暗处已传来武器交锋的声响。“十三”听到巨汉高喊:
“来者何人,北司缇骑在此,休得放肆!”
“管你北司南衙,挡路者杀,识相的就让开!”暗影中,有一阴冷的男声响起。
“哦?看来是衙内中人啊……”巨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戏谑,对方却不再答话。
“十三”凝眸往深处望去,影影绰绰,约有十来个黑衣蒙面人立在暗处,手中都提着明晃晃的刀。她握着双首刀的右手紧了紧,左足足尖向前点出,刀刃在前,左掌微曲在后,双臂抬起微微环抱身前,摆出迎敌的架势。
“动手!”随着那阴冷男声一声令下,黑暗中十多个黑衣人迅疾扑出,三个人将巨汉团团围住,其余人等则扑向守在炭火边的“十三”。
“十三”迅猛而动,他重心前移,点在前方的左足变作支撑脚,拧身,右腿横扫而出,精准勾住炭盆,猛然将那炭盆踢飞,直飞向那群向他扑来的黑衣人。炭粒翻飞,铺天盖地罩向那群黑衣人。那些前扑的黑衣人被打个正着,匆忙之下只能挥起手中长刀格挡,“十三”却在踢飞炭盆的下一刻斜刺里冲出,手中双刃刀旋出致命的刀花,眨眼间冲进黑衣人阵中,刀刃若闪电在他们喉头划过,两三个呼吸间,便收割了四五条性命。
瞧着打头阵的同伴转瞬间沙袋般轰然倒地,脖间鲜血汩汩流淌而出,抽搐挣扎若上岸的鱼,后方跟随冲锋的七八个黑衣人一下被吓破了胆,一时之间呆然在原地,不敢上前半步。他们腿肚转筋,圆睁双目望着那个静静站在他们面前的阿修罗面男子,此人提刀扎马,眉目肃杀,眸中寒芒四射,双首刀刃上滴着鲜血,完完全全就是副煞星模样。晦暗的烛火下,能看到有血溅到他的修罗面具之上,更显骇人。
不知是谁忽然惊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