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暧突然想起什么,问道:“那你身上的笞伤,是替谁受得过?”
“这是出逃前一日,我与同一组的绣娘一起奉命为郑贵妃量体裁衣。那绣娘是我在尚服局中唯一一位关系尚算亲近的人,她名叫莫白兰。我们去了郑贵妃宫中,为郑贵妃量体的过程中,郑贵妃问我话,我才知道,原来她指名要我去量体裁衣,就是因为知晓皇帝看中了我,想方设法想纳我为妃嫔,她出于醋意和嫉妒,对我态度自然也不会和善。她还想起了多年前曾与我之间见过短暂一面,那时她亲眼目睹皇帝把我拉上御辇亲昵同座,让她十分愤怒。量体的过程中,她虽百般言语刺探刁难,但碍于怕被皇帝发现,遂并未体罚我们。但是莫白兰被吓坏了,竟然把自己的针线包落在了郑贵妃宫中。那针线包十分珍贵,里面存着十几种特殊的绣针,若是丢了,她几个月的例钱都赔不起。她急哭了,说她重病的娘亲还等着她每月寄出去的例钱活命。可她又不敢回去拿,我便说替她去拿。反正我不日就将出宫了,帮她一回又何妨。但是我一回去,就被郑贵妃抓住把柄,罚我自纠棍,打出血为止。不过没关系,针线包我最终还是拿回来了。”穗儿淡笑着解释道。
孟旷见她还能笑着说出这些事来,心口沉甸甸的。她低下头来,双手无意识地摆弄着手里吃到最后的地瓜根,没有再发话。此时此刻的她,心境真是难以用言语描述。似是打翻了调味罐,五味杂陈。她怒这苍天对穗儿的刻薄,哀叹穗儿至今为止的坎坷颠沛,庆幸她能挺过这一切终于回到了自己身边,后悔于自己此前对她粗鲁怀疑的态度。尤其是听闻她在宫中被皇帝看中,差一点成了皇帝的人,又是急又是惊,恨自己没用,不能早点找到她,带她脱离苦海。
过了一会儿,穗儿道:“诸位,眼下我的当务之急是与方铭联系上,弄清楚当下的事态。我不晓得方铭那边到底遭遇了什么不测,甚为担心。还有宫中的老姑姑,她是我最牵挂的人了,眼下她为了救我,把她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局面之中,即便她有太后的庇护,我也万分担心,我希望能确认她的安危。还有吕景石与韩佳儿,我希望他们都能平安,这是我眼下最着急的事。我此前委托一个孩子递话给胡记脂粉铺,那孩子似乎把话传到了,但是近来他们依旧没有联系我。我希望诸位能够帮我,拜托各位了。”
穗儿起身,向众人躬身行礼。孟旷忙起身准备扶她,却被妹妹抢了先,她的手不得不尴尬地缩了回来。孟暧托住穗儿的双臂,道:
“小穗姐,你不必多说了,我们当然会帮你。眼下你出了宫,无依无靠的,我们几个人就是你的依靠。你瞧,你能在最危险的境地下,于大雪之中的深山庙宇里碰见我姐姐,这是多么深厚的缘分,这定是碧霞元君的旨意。”
闻言,穗儿弯起唇角,眸光不自觉地投向了孟旷。孟旷面上一热,忙移开了视线。
是啊,这是碧霞元君的旨意,穗儿也一直是这般想的。当她在娘娘庙里认出昔年的晴姐姐时,天知道她有多么的惊喜,仿佛这些年她向各路神明许的愿一瞬就实现了。这种有缘相逢带来的感觉,真是妙极了。虽然她之后被孟旷恶劣的态度浇了一盆冷水,但她还是无比庆幸自己一出宫,老天爷就指引她与晴姐姐重逢了。其实她在去过胡记脂粉铺未果后,想过要重新去找昔年的孟家人,但她害怕再碰到孟家父子,何况她身后还有追兵,她不希望给孟家再带去麻烦,于是作罢了。
世事难料,没想到孟家父子在九年前就过世了,他们没有出卖自己。而晴姐姐……却顶替了二哥的身份,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些年,她又经历了多少苦难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与孟家,被卷在这件事的阴影之中,许多年过去了都无法完全走出来。穗儿愈发坚定了要破解张居正藏宝图的信念,无论如何,她要查明真相,否则这些年遭受的苦难,岂不是成了不明不白的冤屈?
夜深了,清虚、清渺、清衡师兄弟三人被安排入倒座房就寝,孟暧与穗儿都回了各自的屋休息。孟旷熄了炉膛里的火,掩了厨房的门,与表哥赵子央在院子里一边漫步一边叙话。
“阿晴,你可信那李穗儿的话?”赵子央问。
“她说的话有七成的事实,掩去了三成,这是合理的,我信。”孟旷道。
“你觉得她掩去了哪些事?”
孟旷想了想,道:“太后对张居正藏宝图淡漠不关心的态度有些可疑。还有太后说的那个吉祥鸟的故事,她是真的没说完吗?太后似乎知道不少事,穗儿也应当知道,但她却没提。不提的目的,说是为了保护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就是保护我们?难道我们知道了也会惹来杀身之祸?”
赵子央思索了片刻回道:“你说得没错,这么一推敲下来,我觉得李穗儿必须要出宫的理由并非只是受了恭妃的委托去寻找那幅万兽百卉绣,也不仅是不愿成为皇帝的妃嫔,她一定是还有其他的目的才必须出宫,或许这件事与那个吉祥鸟的故事有关。我现在有个猜测,既然那个故事中代表吉祥鸟的女子就是从西域撒马尔罕城来的,那么穗儿会不会与她有关?否则为何穗儿的代号会是‘吉祥鸟’?太后如此庇护穗儿也不寻常,太后必然和她有渊源,‘吉祥鸟’或许就是穗儿的亲属,这与她神秘的身世有关。”
孟旷一时没说话,二人恰好步行到了后院的西耳房旁,这里一般是家里来人住的地方,表哥也经常会在这里过夜,屋内的物什常年备齐,来人就能住。
赵子央临入屋时,打趣道:“我说阿晴,我见李穗儿似乎很在意你啊,今晚叙事的过程中总是瞟你,该不会看上你了罢。”
“你胡说甚么呢?她知道我是孟晴。”孟旷略显慌乱地反驳道。
“那又如何?你现在是孟旷,又做不回孟晴了。孟旷都老大不小了,该娶妻了。”赵子央笑道,“你娶了她,可没人会有意见,也不会有人觉得不正常。”
“胡扯!舅舅舅娘能答应吗?竟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孟旷急了。
“哈哈哈,我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啊?”赵子央大笑。
“
你这张嘴,整日里没个正行!”孟旷急得脸都红了。
“你啊就是太正经了,我边上瞧着你都觉着累得慌,逗你玩轻松一下。不过说真的,你要是娶了她,可是硬生生抢了当今天子看中的人,你想想,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啊。”赵子央挤眉弄眼地说道。
“滚!”孟旷一脚把他踹进了屋里,气呼呼地回屋了。临进西厢房的门时,还听赵子央贱兮兮地喊:
“唉,你加把劲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你先娶一个给我瞧瞧!”孟旷气得喊道。
喊完,孟旷有些后悔了。赵子央三年前成亲过,那是个门当户对的好女子,但可惜的是,因为难产早逝了,表哥之后就再未续弦。他至今还爱着那位憾然长逝的女子,始终不曾放下。舅舅舅娘也心疼他,不曾催他再娶。
“唉……”她叹息一声,推开了门。却没想到穗儿就站在门后瞧着她,她一进来,就见穗儿笑意盈然地望着她问:
“你要娶谁呢?”
孟旷僵在了原地,一瞬面庞连带耳根一起红透。她唇角颤了颤,低头回道:
“我和表哥闹着玩呢,不娶谁。”她回身掩上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孟旷:我敢娶你,你敢嫁吗?
穗儿:你敢我就敢。
北安门,俗称厚宰门,又称后宰门。现在南京还有这个地名,就在明故宫遗址的附近。北京皇城完全仿南京皇城建造而成,故地名都一样。只是清代以后,这个门的名字被改作了地安门。罗锅巷就是现在的南锣鼓巷,因为这条巷子南北地势低,中间地势高,如一个驼背人,故名。始建于元大都时期,距今有740年历史,清乾隆十五年绘制《京城全图》,改为南锣鼓巷。
我前面一章犯了个小错误,忽略了安乐堂所在的位置。老姑姑所在的安乐堂在北安门旁,按理说身处内廷没有令牌的穗儿是没有办法出玄武门到北安门去看望老姑姑的,所以改为了穗儿委托吕景石去看老姑姑,并请老姑姑和自己一起出宫生活,但被拒绝。
此外,安乐堂其实有两处,另一处位于现在北海公园西侧的养蜂夹道,当时称为羊房夹道。这处安乐堂又称内安乐堂,据说这里才是宫女终老之处,北安门处是宦官养病的地方。但我还是把老姑姑安排在了北安门旁的安乐堂,这是出于剧情需要。
某些同学或许对明代皇城的地理概念有些模糊,对于穗儿出城的过程也想不大明白,我今天会在wb上发布一张明代皇城图,感兴趣的可以来看看,看了你们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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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穗儿笑了笑, 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走去取门旁炭炉上烧着的铜水壶,水已开了。
“我烧了些热水,你烫个脚再睡罢。今儿你多喝了点酒,烫烫脚好,明早起来不容易头疼。小暧备了些米汤,加了糖的,我给你温在小铜炉上了,你一会儿也喝下。”她一边提起水壶一边说道。
孟旷忙上前, 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我……我自己来, 你莫忙。”
她的反应让穗儿愣了一下, 手里水壶一下就被她夺了去,孟旷还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 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一般。然后就听孟旷闷闷道:
“你……你后背还有伤,不要提重物。有什么事让我来做就好了, 你莫要忙这些粗活。”
穗儿失笑, 这提一壶水的事儿, 怎么就成了粗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