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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五十章
清虚昨夜一夜奔忙, 十分疲累。早间将马车归还于万记茶肆后,简单吃了点朝食,便入了东耳房补眠。清衡清渺师兄弟二人依旧在药房帮孟暧的忙。今日来灵济堂看病抓药的人不比昨日多,不至于如昨日般忙得不可开交。故孟暧寻了个空子,去后院看穗儿。
彼时穗儿用过朝食,洗漱后,换上了寻常衣衫。她想将老姑姑的骨灰暂时供起来,孟暧便腾出西厢房五斗柜的柜顶,擦拭干净后, 让她把骨灰坛存放在了此处。她们在骨灰坛前摆了香炉,为逝者上香祭拜。
祭拜过后, 孟暧与穗儿坐下聊了一会儿, 知晓了昨夜发生的事。她可真是提心吊胆,昨夜净乐堂中出现的那个黑衣人实在给了她很不好的感觉, 今夜还有一个疑似方铭的约定要去赴约,亦是吉凶未卜。早间孟旷走得匆忙, 只说今日这个约定她单独去赴会就好, 她们不必跟去了。还说她今夜也许比较晚才能回来, 孟暧到现在一直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
此时前堂清渺来喊人了, 孟暧不得不返回前堂接待看病抓药的来客。穗儿深觉困倦, 便卧在罗汉床上,打算小憩一会儿。她盖了被子,困意潮水般涌上来, 不久便入了梦。只是这不睡还好,一睡却是一阵乱梦。她梦到了娘亲,还是幼年时久远记忆中的模样,疼爱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梦到了嘉善县城纵横四里的水道,临水民宅星罗棋布,莲藕的清香和水道上船夫的歌唱声;梦到了深夜中,灯光如豆的书房里,伏案写作的张太岳,耳畔还有张嗣修教她读书识字、讲解文章的声音;梦到了囚车边第一次见面的孟裔,他探究的目光望着她;梦到了无数折磨囚禁的场景混杂在一起的可怖画面;她还梦到了金顶红墙的深宫,老姑姑悉心的照料,太后静默假寐的场景,紧接着是大雪夜里她在山间奔逃,荒山野庙里孟旷挡在她身前挥刀厮杀,血溅三尺。
“快逃!快逃!”她在喊,可穗儿根本迈不开步子。最终她却只能眼看着刀尖刺穿孟旷的心脏,她背对着自己如推山倒柱般双膝砸地。
“不!”穗儿终于从梦中惊醒,望着眼前安静的书房景象,才知自己几乎将自己这二十年的人生经历梦了一整遍,冷汗缓缓浸湿了衣背。
她浑身酸软地坐在床榻上,颤抖着叹出一口窒涩的浊气,周身发冷。她无法忍受梦境最后的场面,无法接受孟旷受到致命伤害的样子,哪怕是做梦,也让她无法承受。
孟旷、孟暧还有她们的同伴,他们不能想象穗儿内心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而她又是怎样的畏惧。她所知道的秘辛,乃是可以颠覆整个大明王朝的秘辛,她绝对不能说给他们听,否则他们必然会被列上屠杀灭口的名单。而事到如今,她已经在孟家逗留太久了,若再这般下去,恐怕等那些人找到自己,孟家就会因为她再迎来一次灾厄。
她从枕边摸出了那个竹筒,取出了其中的字条:三月初四,申正,兵马司胡同胡记后门入。只候一刻,未至则再待联系。
晴姐姐,如若我能完成这件大事,那么我将可从根本上摆脱缠绕我十多年的噩梦。我不得不走,但我一定会活着回来找你的。原谅我不告而别,你等我,好吗?
她缓缓捏紧了字条。
……
曹光一仰脖,将大碗的血酒一饮而尽。他将碗重重扣在桌面上,端碗的右手在微微的颤抖,掌心还有一道深深的刀伤,滴着鲜血。
他对面,坐着一位一身锦缎华服的男子,一张笑眯眯的面庞,如弥勒一般喜乐。
他乐呵呵地道:“曹指挥好酒量,没想到您还真有些血性,邹某刮目相看。”
此人声音有些尖细,身材高胖,面白无须,像是去了势的阉人。实际上他确实曾经是宫中的内侍,名唤邹巴,生来孔武有力,品性霸烈,极为狠毒。哪怕去了势也比一般男子要强,因而曾被派入军中做过监军,还骑过马打过仗。权势最重时,掌控着京军粮草辎重的买卖口子,在兵部和朝中有人护着。五年前他犯了事,因此人有怪癖,喜好折磨女人,不仅给自己的上级指挥官戴了绿帽子,还失手将指挥官的妾室给弄死了,差点被扒皮抽筋。他背后的人罩着他,摆平了这件事。但还是将他逐出了军队,自此以后冷落在一边不再起用。他便驻扎在校场口东,依旧揽着一部分京军的粮辎生意,天然地和校场口西的九指王成了死对头。二人在这地头上斗了五年了,谁也不服谁,谁也赢不了谁,一直势均力敌。
“邹爷,这歃血盟誓我也做了,钱我也给了,你给句准话罢。”曹光盯着他道。
“您是真喜欢那女人啊。”邹巴道。
“女人只是其次,那九指王侮辱老子,老子岂能就此罢休。”曹光阴沉着面庞说道。
“呵呵呵呵,这话咱家喜欢。”邹巴望着摆放在一旁的装满银锭的箱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您这么大的手笔,老本都拿出来了,还歃血为盟,愿与我邹巴同生死共进退,共享荣华富贵,这么看得起我邹巴,我又怎么可能辜负您呢?您放心,我邹巴做事就讲求一个快准狠,您今天来了,我今夜就替您把事儿办了。明日那九指王保准消失不见,您要的美人,也给您奉上。”
“好,等的就是你这句话。不过我多嘴问一句,那九指王很忌惮那灵济堂的当家的,不知邹爷你这边怎么看。”
“哦,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刀修罗’孟十三?此人确实是有些本事,不过说到底锦衣卫不过是鹰犬罢了,您放心,我和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有些渊源,他也能看我几分薄面。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孟十三还能因为她和我叫板?我也不伤孟十三和他里家人分毫,只是抢个女人走而已,孟十三还没娶进门的人,也不是他的人,不会有问题的。他如若咬着这事儿不放,我自然有办法摆平他。”
“果真如此,还是邹爷有路子。那曹某就仰仗邹爷了。”
“好说,好说,哈哈哈……”
……
孟旷沉默地跟随着郭大友穿行在京城的街道之上,郭大友出了北镇抚司就一直往西北而行,很快他们就已经传过了三海所在,入了西城。孟旷现在还不知晓郭大友今日到底要去做什么,郭大友一直在和她说周进同的事。周进同昨日被敲晕了脑袋,今儿郭大友没让他出来做事,放他一天假休息。
“周进同这小子也是误打误撞,让我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味道。他昨日被人引到城南流民聚居区,被人打晕了丢在猪圈里。我昨儿个傍晚特意跑了一趟城南,寻到了我的眼线,仔细打听了一番。
还真有人目睹了周进同和他跟踪的人。那个卖鱼翁,我的眼线说他的人不止一次在城南见过他进出那个养猪的人家。这家人家只有一人独居,是个退伍的老兵,在城里干些苦力活,你猜怎么着?此人居然就是给宫中送桐油的苦力,专门负责装卸油桶的,只不过他进不了皇城。这就跟宫中的线接上了,这世上没这么巧的事儿,这个盯着你家的卖鱼翁,必然就是送那宫女李惠儿出宫的那拨人。这种在城中埋伏下三教九流的暗线的手段,真像是锦衣卫的作风啊,我老感觉这背后似乎也是个老缇骑在谋划。”
孟旷此时此刻内心已然明白,恐怕方铭就快要暴露了。她内心叹息,只觉得当前形势越来越不利了,就听郭大友道: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李惠儿出宫后,她背后的人必然要在外接应她。她从北安门出宫,那么最佳的选择是就近接应。那附近比较合适的接头地点应该是罗锅巷,那里有不少大户人家,马车特别多,而且地形比较复杂,混在其中不显眼。然后我又连夜穿城去了一趟罗锅巷,本来只打算去查查看能不能找出点蛛丝马迹,却没想到让我撞大运,撞上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在罗锅巷附近晃荡,让我一下逮住了。我给审了审,你猜我审出什么来?”
孟旷摇头,郭大友面上扬起得意的笑容,道:
“这家伙居然是锦衣卫,不过只是最低阶的校尉。他是南镇抚司的人,是他的上锋派他在这里守着的,说是以防万一那日他们追捕的女人会回到这里。”
孟旷惊诧万分:南镇抚司?南镇抚司的人在追捕穗儿?可方铭不就是南镇抚司的人吗?难道说南镇抚司中有人察觉到了方铭在暗中相助穗儿的事,所以出动了人手去抓穗儿?
她忙打着手势问:你怎么处理的这个人?
“自然是继续问,问为什么他的上锋会率领他们追捕一个女人。这家伙本来打算死咬不放,但还是嫩了点,在我一番诱导下最终还是吐出来了。他说追捕女人的目的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女人的逃跑路线,因为那日李惠儿出宫后,在城中绕了好一会儿才出城。我问他李惠儿在什么地方停留过,他说李惠儿在兵马司胡同附近滞留了一会儿,他们本来都快追丢了,结果绕到兵马司胡同时又瞧见了她。他的上锋也觉得兵马司胡同附近很可疑,或许那个女人背后势力的巢穴就在那里,所以一直亲自守在那里。这可是重大突破,我没有为难这个小校尉,把他带回了北镇抚司,先请他在本司做做客。今儿咱们就先去会会这位南镇抚司的上锋,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孟旷打着手势继续问:这很奇怪,为什么南镇抚司没有追出城,最终在城外追上她的是武骧卫西营的人?
“多半是半路上被甩掉了,他们没发现李惠儿出城去了。反倒是守在西便门口的武骧卫西营的人发现了李惠儿,跟了上去。不过这只是猜测,只有问了才知道。”
孟旷心想这可真是歪打正着,她本来今天申正就要去兵马司胡同赴会的,却没想到和郭大友一起提前到了这里。若不是郭大友调查出这些新情报,她也不会知道兵马司胡同附近眼下的形势如此复杂,还好不曾贸然行动,还是先观望观望再说。
她转念又想,若果真如此,那封竹筒里的信不就很可疑了?方铭怎么会刻意约穗儿在这么多眼线盯着的地方见面?
莫非那封信有诈?孟旷心悬了起来,她今早出门时叮嘱了家里,让他们今天都不要去兵马司胡同,自己单独去赴会。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穗儿一直非常着急地想要联系上方铭,难得方铭传了信给她,她不赴会怎能甘心?孟旷不能确认穗儿会完全听从她的安排,这丫头心里一直藏着秘密不肯说出来,难保她不会单独偷溜出家门。
孟旷眼中显出难掩的焦虑,郭大友望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不多时他们已经来到了兵马司胡同的东头入口,孟旷望了一眼日头,彼时差不多是午前巳初三刻,他们这刚到口子上,就撞上了一辆马车从胡同中驶出,马车车帘是撩起来的,车内的人一眼就望见了郭大友和孟旷,忙喊了一声:
“停车!”
喊罢,车内人从车中跳了出来,哈哈直笑地上前来握住郭大友的手,道:
“郭老弟!怎么是你啊!居然会在这里碰见你。”
这是个高大精壮的中年男子,穿了一身深青锦缎圆领袍,戴了大帽,唇边蓄了一圈黑硬的短髭。孟旷不认识他,但郭大友却似乎与他非常熟悉,拉着他的手高兴道:
“子茂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