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扬州府乃是远近闻名的好地方,自古以来,无数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赞誉此地,尤以太白“烟花三月下扬州”为最。然而如今已是五月,孟旷瞧着天上这阴云沉沉的天象,不禁无奈地笑了笑。好在,渡口附近有连片的杏花林,雨中白瓣舒润,芳香更甚,倒还残存了些许暮春之意。身后车厢中,穗儿自车窗伸出手来探花嗅香,孟暧也学她,惹得韩佳儿调侃出声,又起哄让白玉吟也来,比比谁风姿更美,顿时传出一连串的欢声笑语。孟旷回首望着穗儿花间欢笑,不由起了醉意,更觉苏东坡的一首《江城子》比兴目下之情更为贴切:
“墨云拖雨过西楼。水东流,晚烟收。柳外残阳,回照动帘钩。今夜巫山真个好,花未落,酒新€€。
美人微笑转星眸。月华羞,捧金瓯。歌扇萦风,吹散一春愁。试问江南诸伴侣,谁似我,醉扬州。”
扬州府是孟旷母亲娘家赵氏的老家,按理说,难得来一趟,不去看看似乎不妥。然而眼下她们人在瓜州镇,家中老宅在东北部的江都县城内,两地相隔有六七十里路,行过去起码得要一个时辰还多,自然无缘无故的也不会往那里去。今日时辰亦不早了,众人打算就在瓜州镇歇脚。京口瓜洲一水间,明日他们就打算自瓜洲渡过江至京口西津渡,然后沿着江南的镇江府走陆路至应天府南京城。此间路程算来约一两日便可走到,总体上来说,与她们预估的抵达时间并无太多出入。
于瓜州客栈落脚之后,孟旷携着孟暧与穗儿出了客栈,往当地药铺而去。这几乎成了她们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先入药铺开药。主要是孟暧每日都需服药,她能够携带的药量是有限的。因是小事,也不需那么多人随行,故郭大友、白玉吟、吕韩夫妻都留在客栈中不曾跟来。白玉吟这几日身体不大舒服,她不跟来,孟旷也不必考虑一碗水端平的问题了。自四月廿一至今,又过十日,但孟旷对孟二哥和罗道长是否有传来新的消息绝口不提,她不提就代表着他们并未传来新消息,故穗儿与孟暧一路上也不多问。
前两日,孟旷寻了时机将那夜她偷看到的郭大友包裹中的那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孟暧和穗儿,目前也就只有她们俩知晓。
信是吏部考功郎中赵南星写给昔年吏部同僚,现已辞官于家乡无锡县泾里镇守母孝丁忧的顾宪成的。信的内容很简单,但读之细思,却让人心生惊骇。赵南星是告诉顾宪成,他正在拉拢朝中伙伴,欲于明年的京察中,想办法让朝廷再次启用顾宪成,并要让他回到吏部担任考功郎中,与赵南星一起掌握官吏班秩迁升、改调等事务。有哪些伙伴,他都列出来了,还询问顾宪成其中谁人可靠,谁人又有疑虑不当参与。
大明官员考核分为外察和京察。外察三年一次,乃是外地官员入京朝觐接受考察,分初考、再考、通考三次,九年一周期,称作“考满”,考满最终得出评价。京察六年一次,乃是对京中官员的考察,这是自弘治年间定下的规矩。顾宪成本是京官,他就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万历十五年时因上一届京察而被贬黜,算时间,明年便又要迎来一次京察,届时京中官员将会有比较大的浮动。这对很多人既是机遇又是最危险的时刻。
但最令人心惊的是赵南星与顾宪成等人的结党行为。朝中结党本不是甚么新鲜事儿,如今朝中按照地方、派系可分做大大小小上百个党派,但若仔细分辨,这些党派其实都是比较松散的组织,本身只是因为地缘、血缘关系或科考门生故吏而联结在一起,大多不能成气候。然而赵南星、顾宪成一众,却超越了此等党派的概念,他们完全是一群因志向与理念联合在一起的有识之士,天南地北,背景差异巨大,但却能惺惺相惜。他们有着相对更为明确的组织和人员安排,十分团结,彼此照看。这样的组织虽然目前只是星火,可若假以时日,当可成燎原之势。
这个名不经传,尚在萌芽状态中的小党,其成员已经遍布吏部、工部、六科与都察院,这也是他们确信可以左右下一次京察的底气所在。再加上郭大友及其背后的罗洵,就代表着连皇帝亲军锦衣卫之中,也有了他们的同党,如此一来,他们能够掌握到的情报面就更广了,乃至于可以涉足军中。这让孟旷不禁有些脊背发寒,这样一群人结党,他们若有异心,这朝局岂不将完全被他们所左右?若是当真发展下去,成了无可匹敌的大党,那届时这朝中还有谁能来与之节制?就算发展不起来,可结党必然营私,这是铁律,损公肥私,未来定不会有甚么好事。
当然,孟旷也并没有轻易相信郭大友就当真与顾、赵一党有联系,此事还存疑点。首先这封信的来路不明,究竟是赵南星委托郭大友带出京城,送给家乡丁忧中的顾宪成?还是这封信其实是被郭大友截下来带在了身上?眼下难以判断。孟旷更倾向于前者,因为这封信落款日期是四月初九,彼时京城已经封城,只有军报可以来回递送,似这种私人信件是递不出城去的,写信也就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托郭大友这样的特权人士带出城去。
其次,这封信是否是伪造的也未可知,孟旷并不识得赵南星的笔迹,无法分辨这封信的真假。如若是造假,那么这封信是谁造的?出于什么目的?
最后,这封信是不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这最后一个疑点,当可与上一个疑点结合考虑,如若是郭大友故意让她看见的,许是他故意造假出来的信,目的可能是为了扰乱孟旷对他背后势力的查证。也可能是有意将孟旷的注意力引导到顾赵一党的身上以达成某种未知的目的。只是这么做有些画蛇添足,不像是郭大友的做派。总之,真真假假很难判断,按照常理推断,孟旷还是更倾向于这封信并非是郭大友故意让自己看的,而确实是郭大友受到赵南星委托带出京去,打算送给顾宪成的。此行赴杭他们也会路过无锡,届时郭大友只需故技重施,借口访友单独离去,便可将信瞒着她们送到,这并非难事。
在瓜州镇的药铺采购了足够的药品,一行三人便缓步回客栈,顺便一路游赏瓜州城中景象。这越往江南走,风景越是秀美宜人,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汽,潮湿温润。路途上遇见的人也越来越稠密,不论男女都显出与北方截然不同的秀气。江南是穗儿、白玉吟的家乡,孟旷自己实际上也算是江南人,她父亲那一代往前都生活在浙江,母家本也是南直隶扬州人士。因而这一路越是靠近江南,就越有一种近乡之情,孟旷倒是还好,穗儿与白玉吟这些日子真的是越发显出乡愁来,白日里话都变少了,时常望着外面的风景发怔,若有所失的模样。
孟旷这些日子已不再佩戴修罗面具,改为用透气的白绸布将下半张面孔包裹起来。一是为了适应江南的暑热潮闷,二是此次出任务需秘密行事,在人口稠密的江南地带,佩戴修罗面具实在太过高调惹人注目,并不明智。加之近些日子她着装越发平民化,往日里身着的锦衣卫青色制服,如今都换成了轻薄的白缎武服,她瞧上去整个人柔和了许多,身上的血煞戾气敛去,斗笠一戴,倒似个游方江湖的侠客,洒逸潇然。
穗儿与孟暧的衣着也都换上了轻薄的对襟盘扣衫、八折裙,穗儿衣衫多为月白,是离京前急匆匆在赵家附近的裁缝铺赶制出来的,四季各有几套轮换。而孟暧则喜着桃红。春日里,二女娇然的面孔更显出别样的动人风情,江南湿润的空气润泽了女儿家的皮肤,白里透红,吹弹可破,让人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孟旷手里提着孟暧采买的大包小包的药材,走在二女身后,目光落在穗儿侧脸之上,一时间有些心猿意马。孟暧在与穗儿说着昔年她给人看病的趣事,她侧首听得很认真。孟暧突然打趣了一句,穗儿顿时嫣然一笑,一瞬真使百花黯然失色,万芳不堪斗艳。恰好正前方走来了一个摇着折扇举子模样的年轻男子,身后还跟着一个家丁。他一抬眼瞧见穗儿这一笑,顿时魂都飞了天。呆然立在原地注视着她,直到穗儿一行路过他身侧,他都未曾挪动步子。
“涟哥儿?”他身后的家丁疑惑地唤了一句。
“哦,没事,咱们走罢。”那年轻男子摇了摇头,不再多看,举步继续向前。他与家丁都是一口湖北方言,应当不是本地人。
孟旷回首,望向他离去的背影,眸光微凝。
翌日清晨,孟旷一行来到瓜州渡口准备登上渡船。因着马车与马也得渡过去,这寻常渡船一时载不下,他们不得不等大船划来。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渡口等待摆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在晨间湿润的雾气之中,孟旷望见了那个昨日在瓜州镇内遇上的书生与家丁。这人也要摆渡去京口?莫非与他们同路?孟旷暗暗猜测。她又望了一眼穗儿,穗儿正在与孟暧悄声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那书生。
孟旷运起听觉功夫,仔细倾听那书生与家丁的对话。隐约听到那家丁问书生:
“涟哥儿,咱们这回出来盘缠不多了,到得无锡恐怕没几日就得往回赶,不然走不回家了。”
“不急,此番不待我寻到泾阳先生,怎能轻易回去?”那书生不耐道。
“可是夫人还在家中,易哥儿年纪也小,老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好,您这总往外跑,家中实在牵挂不下。”
“不必多言了,我自有打算。”
……
这人居然是去无锡寻顾宪成的?孟旷暗自吃惊,不禁多看了他一眼。恰逢此时,专渡车马的大船驶来,郭大友与船家打过招呼,便敦促着众人上船。那书生见状忙上前一步,向郭大友拱手道:
“这位兄台,敢问吾等能否与您一道登船,这实在是赶得急,您行个方便。”
郭大友打量了他一眼,和和气气笑道:“无妨,你们就两个人,且上来一起吧。”
书生顿时展露笑容,一揖而下道:“多谢兄台。”
作者有话要说:帝王州写了八章了还没写到南京,嘛,也不急了,俺们家乡得压轴出场,吊足胃口。下一章应该就能走到了。
以及,剧情又将引来一小波迭起。你们可以猜猜这位“涟哥儿”是谁,我已给出足够的线索,熟悉历史的人或许能猜出来。
下一章更新在本周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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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章
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 湿润的江风扑在面上,带来宜人的舒适感。郭大友立在船头,正与那和他们共同搭船渡江的年轻书生攀谈。孟旷立在他们稍远些的位置,身侧有穗儿陪着她。船尾,吕景石守在马车和郭大友的马旁,牵着两匹马安抚并控制它们不乱动。马车中,染了风寒的白玉吟今日病情有些加重,发起低热,无力下车, 孟暧与韩佳儿正在车中照看她。
孟旷安静地站着,立在这个位置上, 听力绝佳的她能听清楚郭大友与那书生的对话。而穗儿只能听清只言片语, 于是孟旷便非常低声地转述给穗儿听。
这书生名唤杨涟,字文孺, 湖广应山人。出生于隆庆六年七月,年纪比穗儿还要小, 刚及冠没多久。十六年时, 以€€广生的身份成为补邑弟子员, 是秀才身份。他没有急着继续准备乡试,反倒是开始外出游历, 增长见识。他对一些闻名京中的大儒心生仰慕, 尤其是一些辞官后乡居家中的名臣。因而近些年来,常常在外奔波,拜访这些人请教治国理政之道。其中, 万历十五年时京察事件中表现出绝然勇气,敢于诤谏的顾宪成也成为了他的仰慕对象。顾宪成被贬后,杨涟一直想寻机会拜访他,奈何家中事繁拖延了下来。一直到去年,顾宪成母亲去世,他回乡丁忧,杨涟终于寻到了时机,千里迢迢从湖广家乡出发,一路东进,往无锡拜谒顾宪成。
在与郭大友的交谈中,这位年轻的湖广增生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思想与气魄,言辞昭然,举止磊落,俨然一身的浩然正气。郭大友是不善应付这类人的,在多智善谋、心有千千结的他看来,这些一身正气,直来直去,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书生,要么就是大虚伪,要么就是大迂腐,实难与之为伍。因而话说了几句,便只能听得杨涟慷慨而谈,针砭时弊,郭大友面带笑容立在一旁倾听,已然不再言语。
穗儿轻笑一声,对身边的孟旷悄然道:“没想到还有能让老郭吃瘪的人存在。”
孟旷也笑了,眉眼弯弯,蒙在白布下的唇角上翘。郭大友只是不喜应付这类人,但不代表他当真就没本事让这类人闭上嘴。人因地域、出身、受学、入行不同而区分巨大,文臣、武将自宋之后就难相与为伍,入本朝后,封疆大吏几乎均为文臣出身,这些人掌军,武将只能成为文臣手底下的裨将,带兵冲杀,很少能有行伍出身直接做到总兵之上的大帅位置的。而文臣、武将之间也因学识水平和对事物认知的巨大差异而形成了交流的鸿沟,自是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然而郭大友作为锦衣卫特务,武将中最为特殊的存在,却与朝中清流言官交好,竟然与顾赵一党为伍,实属奇特。端看他与杨涟交流之情状,似乎他其实仍然不喜与这类人为伍,却不知他因何能与顾赵合流?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利益一致。
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让他们能够合流?罗洵与郭大友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孟旷思索这个问题已然有些时日了,她唯一得出的猜想,就是罗、郭之谋与他们的出身背景有关,可能确实与军队行伍脱不开干系。一是或与播州土司杨应龙引发的西南之乱有关,二则或与山东都司所辖辽东军备短缺相关。这两者都是关系国运的军事大事,或许确实能让文武合流。
不知不觉,渡船已过江靠岸。在西津渡靠岸时,因船夫控制不当,船身以相对快的速度撞上了堤岸边避免磕碰而挂着的沙包,旋即弹开离岸,船身顿时一阵猛烈的摇晃。站在船沿边的穗儿一下没站稳,身子向前扑去,眼瞅着就要从船身与堤岸之间的缝隙中一头栽下,惊呼声中,身侧孟旷却已然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腰肢,将她整个人锁进怀中。而她自己双足前后分立,身子向后一沉一坐,稳稳立在船上不动分毫。
穗儿惊魂未定,紧紧勾住孟旷的脖颈,伏在她怀中颤抖。孟旷温柔地安慰她后背,不由得对船夫起了恼意。那船夫已然上前慌里慌张地道歉来了,孟旷想着出任务在外,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于是便压下了怒气,没有发作。
这一幕尽数落入前方郭大友与杨涟眼中,杨涟不禁感叹了一声:
“原来那位容貌特异的姑娘与那军爷是一对啊,我瞧她尚未盘发,还道她尚未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