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听了一会儿,她听到了动静。“啪”的一声,像是拍巴掌的声响。随后他听到了一个人急促地劝说声:
“莫激动,莫激动老童,我知道你眼下刚历新丧,正是心境最为沉痛的时候,但你把这个气撒到郭头身上,也无济于事啊。”
“你还叫他郭头,当年若不是他判断有误,又何至于我们这么多弟兄全折在了那荒无人烟的雪林之间。我能领着他坐在这地下,听他说了半天他自己这些年的事儿,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我婆娘刚走,这家伙就来,现在还让我去送死,成心的吗!”
“老童,老童!你冷静点,听我说。”那个劝说的声音越发吃力地道,“你要知道郭头这些年一直在为死去的弟兄们谋划,弟兄们现在没有活路,郭头掏光了腰包接济,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你这些年,也有收到郭头的钱,难道是假的吗?眼下郭头寻到了报仇的时机,关键节点都在那孟十三一伙身上。孟十三带着几个女人在这城里躲着,要引他们出来,总得做饵。”
“就让我去当诱饵?!”童捕头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是……”那声音有些急切,奈何笨嘴拙舌,一时寻不到合适的话语来解释。孟旷此刻已能判断这个说话的人当是周霸阳。
此时郭大友的声音终于响起:“当年的事,我有错,我内疚一辈子,老童你怪我是应该的。但一码归一码,下来的出征命令不是我的过错,而是上头故意为之,而又不来营救。我们全队都做了诱饵弃子,这才是真正的诱饵,他人的刀俎鱼肉。我后来回去调查过,弟兄们的头颅,都毁了容剃了头扮作敌军,充了军功。”
“所以如何?谁不知道这是李成梁干的好事!这孙子这些年还活得好好的,做他的辽东霸王!你能耐他何如?就算他去年被罢了官,辽东的实际控制者还是他。那孟十三,真能让你利用来对付李成梁?他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了?不就是个能打的锦衣卫低阶军官嘛,真要撞上千军万马,也只有被踏成肉泥的份。”童捕头愈发不忿,更是甚为不解。
“他的价值不在于能在战场上杀多少人,他是极其出色的斥候和刺客,若是能善加利用,可以发挥出无穷大的作用,一夜之间改变整个朝局。”郭大友道。
“怎么?你打算利用他暗杀李成梁?”童捕头顿了顿,终于压低了嗓音问道。
郭大友没答话,而倒挂在房梁之上的孟旷此时却已经不自禁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郭大友竟然在谋划暗杀李成梁?这实在是太疯狂了。她猛然想起郭大友还曾与李如松那般亲切,若李如松知晓这个人肚子里正谋划着要杀了他老父亲,他该作何感想?
“行了老童,你要知道郭头这些年为死去的弟兄们奔走,从未有一刻忘了大家。眼下郭头需要帮忙,这个忙你到底帮还是不帮?”周霸阳问道。
“行,看在你郭大友这么有胆识的份上,这个忙我帮了,说不定我老童入土前,还能看到李成梁这老小子死在我之前。你就说吧,到底要怎么做。”
“明日你带手底下的缉捕队去闯锦衣卫千户顾言秀的顾府,就说有贼人逃入了顾府之中,想要顾府配合抓捕。你不必进去,若那顾府赶你,你也不必硬抗,走了便是。我和老周自然会做接下来的事。”
“这……就这么简单?”童捕头一头雾水。
“就这么简单,但很重要。老童你帮我这个忙,我才能尽快找到孟十三等人。”
“好,虽然去惹顾言秀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干了。”
听到此处,孟旷便不再听下去,绷直的手臂一引力,重新翻身回到了屋顶上,再小心翼翼地将瓦片一点一点地铺回去。她刚把最后一块瓦片放好,底下的柴房门就响起了铃铛“叮叮当当”的声响,不多时柴房门被推开,郭大友三人走了出来。孟旷忙伏低身子,整个人贴在了屋顶不敢动弹。
“那就这么说好了,明日午前你就带队去顾府。我和老周明日还有其他的事要做。”郭大友似是有些不放心,再次叮嘱道。
“你和老周到底要去干什么?”童捕头问道。
“为出城打通道路,寻孟十三要和出城结合在一起做。但愿这小子脑袋灵光,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郭大友道,他这个回答没解释通透,但孟旷却已猜出了他的意图。
郭大友和周霸阳并未在童捕头家中留宿,商谈完了,他们便离去。孟旷趁着他们在前院门口话别,立时从柴房顶上翻身跃出院墙,出了童宅。她没急着离去,绕到前院门口,便见郭大友与周霸阳已然离去,方向朝东。她悄然跟了上去,与他二人之间留出安全距离,随着他们一路边躲避巡夜的官兵,一边快步疾行。
他二人非常警惕,频频回头看身后,对四周的观察也极其敏锐,这无形之中给跟踪增加了难度。孟旷出任务经常会跟踪他人,却从未有一次这般费劲,以至于她脑门上都冒出汗来。
大约行至东长安门外的坊市汇集地区,他二人终于在一家名唤“万安”的客栈后门驻足,敲了敲后门,有人给他们开了门,他们进去了。孟旷再次寻机会翻上客栈院墙,那院里养了一条狗,此时已经警醒,正立起身子显出警惕状,当即就要吠叫。孟旷从腰间摸出一粒石子,猛地抛出,径直砸中那狗的脑部,那狗呜咽一声晕倒在地。孟旷随即跃入院中,听着动静,判断出郭大友与周霸阳二人就住在这客栈的第二层,东头第三间。她攀上第二层的外檐,伏在暗影之中静静听那屋中动静。
“老郭,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二十两银子都换成铜钱,撒在朝阳门下?”
“端午那日,城东三门€€€€朝阳门、太平门、神策门必然要开放,大量城中居民要出城去后湖、钟山游玩。朝阳门和太平门布置了潞王的兵力,每一位出城的人都要经受检查,出城必然很慢。老百姓等不及,便会绕道最北的神策门,或者往南去通济门出城。这两道门也会牵制潞王的人手。
封禁南京城城门,仅仅凭借潞王的连襟顾言秀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是做不到的,他没有那么大的权柄官威可以给南京城的城卫军施压。因此我推测,潞王眼下人就在南京城中,且就住在他连襟顾言秀的府中。藩王擅自离开封地是要治大罪的,他这次是秘密出行,绝不敢声张。所以我让老童先扰乱顾府,让潞王心生害怕,迫使他离开顾府出城。然后你帮我于朝阳门先用铜钱制造混乱,将追兵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朝阳门,我等再随潞王出城。彼时潞王定会走最不拥堵的一个门,通济门就靠着赛龙舟的秦淮河,那里人必然很多。到时候潞王最有可能选择走的就是最北的、人最少的神策门。
如此,我便利用潞王作为路标,让孟十三能通过城中的变化知晓我的意图,判断我出城的城门,到时候我们便可定于神策门相会,再借潞王车马队伍的遮掩随在他身后出城,潞王定万万想不到他自己成了掩护我等出城的工具。”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周霸阳感叹道:“老郭,你这智谋真是……唉……当年凭你都无法扭转那样的局面,兄弟们当真是在死地之中啊。”
“你放心吧老周,所有牵涉当年事的人,都要为此血债血偿。”郭大友轻声说道。
窗外窃听的孟旷眸光闪烁,迅速跃下二层,翻出院墙悄然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铺垫这么久,精彩的南京城大逃亡要来了,哈哈哈感谢在2020-04-16 17:58:19~2020-04-18 17:54: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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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第一百一十章
孟旷离开万安客栈后, 寻到了还在避雨亭内等她的罗道长。她回来时,吕景石也已赶来了。她将自己打听到的郭大友的出城计划全部告知了二人,但并未提及郭大友谋划利用自己暗杀李成梁之事。此后,在罗道长的催促下,她独自返回成贤街小院休息,将监视万安客栈的任务交给了罗道长和吕景石。
返回成贤街小院的路上,天上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此时她心中纷乱复杂,有撞见昔年旧识班如华的怅然愧疚,有得知郭大友所谋之事的震骇。与二哥重逢, 得知父兄之死的真相,更是撼动她的心扉, 崩碎了她多年建立起的家国信念。在这复杂的局势之下, 她压力巨大,为未来前景不明而担忧, 不知自己该怎么做才能保全家人爱人无虞。她又想起了穗儿,下午时自己对她的疏离, 是否伤了她的心?她只知道自己不愿去怀疑穗儿, 更不想伤她的心。她只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过好往后的每一天。但二哥是她的至亲,她非常在乎二哥对穗儿的态度?他是否会反对她们在一起?她到底该如何开口向二哥解释自己对穗儿的爱恋?
心中惶然不安, 孟旷没有心思再躲雨, 冒雨快步而行,等她抵达目的地时,已经听到了二更天的梆子声了。
她以敲门声对了暗号, 二哥给她开了门。
“有什么事等会儿到偏厅用晚食再说,先去沐浴更衣。知道你肯定淋了雨,穗儿姑娘都帮你把热水烧好了。”她刚进来,孟子修就对她说道。
“好。”孟旷心头一暖,又有些迟疑地望着二哥。知妹莫若兄,孟子修猜透了她在想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不必如此纠结,我不过说了消息泄漏的其中一种可能性,对比下来,这恐怕是可能性最小的一项了。方才我和穗儿姑娘谈过了,我观她待你真心实意,也无作假,你莫要妄自给她加罪,这就是冤枉了。”
孟旷登时面庞涨得通红,二哥这话听上去,似是已经知晓了她与穗儿的关系了。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就听孟子修又道:
“你与穗儿的事……哥哥并不反对,这是你的姻缘,只要你心悦之,哥哥就一定会支持你。你身担重负,这些年已经很苦了,哥哥不想再让你心里更苦。就是有一点哥哥想提醒你,若你当真想和她在一起,就要做好准备。我孟家人都重情重义,绝不会行抛弃之事,你要对人家的一辈子负责。而你也知道,这世人看不得两个女子结伴生活,你若想护她周全,免他人口舌非议之灾,这身男装,恐怕就再难换下来了。”
孟子修一番话语简练真挚,恰恰切中孟旷要害。她不禁泪目,上前拥抱住二哥,哽咽道:
“哥……我明白的,我定不会辜负她。男装我已习惯,穿个一辈子也没甚么大不了。只要我的亲人爱人都知晓我是谁,就足矣。你知道吗?我之前真的好害怕你反对。我现在真的好开心!”
孟子修笑了,抚摸着孟旷的后脑勺道:“傻丫头,哥永远都想你开心,咱们兄妹三人生离死别,人生极苦都已经历。很多事我也曾想不通,纲常伦理、礼教约束,纠结个许多年。后来读阳明心学,跟卓吾先生悟道,太多事我已看淡。你莫学哥,辜负了心爱之人这么多年。好了,去吧,人家姑娘等你好久了。”
“嗯。”孟旷松开怀抱,抹干眼泪,忙举步往浴房去。回来的路上她就一直惦念着穗儿,想起自己下午对她的冷淡态度,她就忐忑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