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第146章

“老爷,我自是记得。老爷怎得突然提起她来了, 她不是应该已经随着使团回去了吗?”

“我与你说说罢。这个‘吉祥鸟’圣女,真正的名字唤作赛娜慕,她本来并不是叶尔羌汗国的人,而是来自更为遥远的西边€€€€布哈拉汗国撒马尔罕城。她本是那里的贵族女子,但因为儿时布哈拉汗国发生了军事夺权,她的家族处在敌对阵营,不得已只能举家外逃。穿越费尔干纳谷地一路向东,他们入了叶尔羌,随后得到了叶尔羌汗国的接纳,便在叶尔羌扎根下来。

第一次她入王庭面见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便赢得了可汗和可敦的喜爱,将她收为义女。十四岁便艳动整个汗都喀什噶尔,十五岁那年古尔邦节时,她于王庭前跳夏迪亚纳舞蹈时引发百鸟朝拜的神迹,被民众推崇为‘吉祥鸟’圣女。这个头衔在叶尔羌的古老信仰中是非凡的,代表绝对的纯净与自由,能够给民众带来富足安康。因而如果是正式通过祭祀礼拜而获封‘吉祥鸟’圣女头衔的女子,便终生不可婚,不可孕育子女,要保持自性的纯洁无暇。虽然圣女地位尊崇,但放弃婚姻对很多女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家中的家长也会犹豫。

叶尔羌的可汗与可敦本不愿逼迫赛娜慕成为‘吉祥鸟’圣女,自上一代圣女往生后,本来叶尔羌也有很多年没有出现过‘吉祥鸟’圣女了。赛娜慕的亲生父母也不希望女儿自此成为圣女,再也不能获得婚姻和孩子。但赛娜慕还是义无反顾地请求可汗可敦为她准备祭祀礼拜,她愿意做圣女。如果民众希望通过她得到富足安康,如果她真的是那传说中的吉祥鸟,她个人的幸福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希望看到大家欢乐的笑容,看到大家都快乐幸福地生活着,大家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她是那样的天真无私,纯净如天山之上的白雪。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在民众中的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大臣和贵族也来请愿,可汗可敦也动摇了。越发沉重的压力施加在赛娜慕的家族身上,他们是外来者,受人恩惠不得不报,否则若是得罪了叶尔羌汗国,他们还能往何处去?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抉择和牺牲的时刻。

于是她最终还是成了叶尔羌的圣女,民众心中最为尊崇的吉祥鸟。十六岁,叶尔羌使团带上他们的‘吉祥鸟’向京城进发,希望能够通过朝觐获得与中原王朝一整年的繁盛贸易,他们希望他们的‘吉祥鸟’给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丰饶和好运。

接下来的事,你也有所耳闻,隆庆四年年底,叶尔羌使团便抵京了。我做为礼部尚书,最初便是我做的接待。我见过那姑娘,她真是个绝色美人,只一眼便能将人的视线牢牢吸引,两眼、三眼……你若是无法自清明心,便会在她的美貌中自此沉沦下去。她身上有种别样的魅力,尤其是那双眼眸,琥珀色的,真是我毕生见过的最剔透干净的眼眸,半点尘埃也不染。我能理解为何叶尔羌民众那样热切地要奉她为‘吉祥鸟’圣女,她这样的女子,在什么地方,都会是世间至纯的象征。”

张居正的描述,让马成业也不禁起了神往。奈何他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多少美人,实在想象力匮乏,难以在心中描绘出张居正口中的绝色美人。只有一个模糊朦胧的女子形象就这样留在他心底,即便如此,也成了他心中世间最美的女子。

却没想到,张居正突然话锋一转,道出一句让马成业神往之心破碎的话来:

“我早该想到的,她的至美至纯,会为她招致祸端。她这样的女子,出现在污浊的世人眼前,谁人不想要,谁人不会去抢?中原男人没有‘吉祥鸟’圣女的信仰,他们不会尊崇她,他们只想据她为己有。在中原男人眼中,她美则美矣,但不过是个女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个前来朝觐的女子也是王臣,若能成为帝王的女人,便是她天大的荣耀。”

张居正的声线变得幽暗深沉,似乎蕴着一股不满与愤懑。马成业联想到使团在宫中闹出不愉快的传言,不禁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不禁长叹了一声。

“使团抵京的第三日傍晚,圣上与诸重臣设宴款待使团。宴席之上,赛娜慕朝觐圣上,按照叶尔羌习俗,圣女地位尊崇,不必对俗世君王行跪拜礼,她不卑不亢,只行了屈膝礼。圣上完全没有怪罪的意思,诸位重臣也没有人出言提示圣女要行跪拜礼。因为谁都看得出来,圣上彼时已为圣女倾倒,被她攫住了心脏,满心满眼都是她,根本不在乎她行不行跪拜礼。那一刻他似乎已经抛却了帝王的身份,变回了一个普通的男子,全身心的迷上了心目中的女神。

那时,很多人都察觉到了不妙。朝中诸重臣,还有叶尔羌使团。但是谁也没有开口,他们寄希望于帝王可以回归理智,思索圣女的身份与禁忌。圣女此番绝不是来联姻的,更不是叶尔羌谄献给帝王的美人,圣女是来祈求两国贸易畅通无阻,商路风调雨顺的。

圣上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克己复礼,也算是能做到三四成。但是这一回不灵了,朝中谁人不知圣上极爱女色,夜夜笙歌,常服媚药。遇上此等绝色,他如何能克己复礼?忍耐了一日,茶饭不思、神思不属,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再度宴请使团,不过希望可以再次见到赛娜慕。此番他还邀赛娜慕舞蹈一曲,为席间增光添彩。圣女很是大方,但使团中的使臣却很是犹疑,不愿让赛娜慕舞蹈,连番委婉拒绝。当使臣看到圣上面色暗沉,隐隐要发怒时,他们知道事情真的不妙了,中原帝王已经彻底不可能对圣女放手了。

圣女也感受到了帝王的怒意,为了平息愤怒,她主动下场起舞,美丽的舞蹈彻底夺去了圣上的心神,让他心醉神迷。当宴会结束,使团离去,据说圣上还在宴厅之中逗留了许久,坐在圣女曾起舞的地毯之上,久久无法回神。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使团并未再被召见,一直都留在会同馆之中。使团肩负着与中原王朝签署贸易协定的任务,但此后大半个月,他们提交上去的协议朝中却迟迟没有批复,他们就这样被迫滞留在了京中。使臣团知道,皇帝想要的无非就是圣女,他不主动提,就是想要使臣团主动敬献,他便可顺理成章将赛娜慕收入后宫。使臣团一日不敬献,商贸谈判就会无止境地拖延下去,他们也别想离开京城。如果彻底惹恼了皇帝,关闭榷场,停止两国贸易都是有可能的,到时候便会带来边境的灾难。

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一月下旬,看着日益焦灼烦闷的使臣团,赛娜慕再一次做出了牺牲。她说她愿意成为中原皇帝的女人,只要她的牺牲能为信仰吉祥鸟的民众带去丰饶富足,那就值得。这是她成为圣女的初衷,她不会后悔。

与此同时,我与朝中诸重臣,也在连番劝谏圣上尽快批复使团的奏请文书,莫要再留中不发。但是圣上不听,劝谏也从隐晦变得直白,甚至有耿直的大臣直言不讳地指责圣上因女色败坏外交,引发两国冲突。圣上恚怒,几次拂袖而去,劝谏仍然失败了。

使团在万般无奈下仍然没有做出献出圣女的决定,使臣团首领态度刚毅,叶尔羌虽不如中原王朝强大,但也不能任人欺辱,圣女象征着叶尔羌人至纯至洁的信仰,最美好的希望,如何能就这样献出去被玷污了。他们宁愿放弃与中原王朝的贸易,也不能做出献出圣女的事。叶尔羌还有成千上万的勇士,只要叶尔羌还有一个男子没有倒下,便不会向中原王朝低头。

但赛娜慕知晓使臣团的坚持意味着什么,她不愿看到那么多人因为她遭遇兵燹,家破人亡。她是吉祥鸟,要带给人希望,怎能带给人血灾?她极力劝说使臣团不要这么做,她不过是外来的撒马尔罕人,并非叶尔羌人,不要为了她给叶尔羌引来灾难。使臣团首领因为她的劝说而犹豫了,而赛娜慕则趁此机会独自扣宫门求见圣上,表明她愿意入宫的意愿。

那一日,圣女扣宫门,使团中的使臣佩刀闯宫门引发冲突,闹出一场风波。那使臣是使团首领的儿子,叶尔羌的勇士之一,他心中爱恋赛娜慕,却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中原皇帝强抢她心爱的吉祥鸟,让他无比愤怒。赛娜慕更是为了叶尔羌奋不顾身投入宫中,他必须要做最后的挽留。但最后的结果是,这个叶尔羌勇士连赛娜慕最后一眼都没看到,就被打成重伤,赛娜慕自此被留扣宫中,使臣团则被限制一日内离京。后在山西境内,他们被伪装成马匪的锦衣卫全部杀害灭口,自此再也不曾回到故土。这件事成了隐秘,朝廷内外知之者甚少。叶尔羌汗国那里得到了噩耗,多次请求入境收敛尸骨都被拒绝。他们心知使团在中原遇害可能另有隐情,却只能忍气吞声。

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明白此事之无耻丧德,但无人敢言,圣上动了真格,要这件事彻底烂在每一个知情者的肚子里。史官的秉笔直书在性命攸关之前不值一提,起居注中只字不提,所有的文书记载都被抹去或粉饰修改。赛娜慕无名无分,就这样入了宫,在圣上寝宫留了十多日,便被安置在了李贵妃的景仁宫中,由李贵妃照看。皇帝此后也时时会来景仁宫宠幸赛娜慕,但赛娜慕却日渐抑郁忧愁,失去了往日神采,昔日在宽广天地间自由翱翔的吉祥鸟,成了锁在宫墙之中的金丝雀。

没过多久,她有了身孕,今年正月初七,她在景仁宫中诞下了一个女婴。圣上很开心,经常来看这个女婴,十分宠爱,并给女婴起名朱尧莺。她是八公主,本该有封号。奈何她母亲暂时见不得光,圣上打算再过两年,等风头过去,让赛娜慕改名换姓,再正式册封为后妃,给她们母女俩名分。

赛娜慕有了女儿,心中总算宽慰了些许,她将全身的感情都投注在这个孩子身上,但她却越发不愿这个孩子在宫中长大,自幼不得自由。她想这个孩子能看到外面宽广的世界,成为真正自在的鸟儿。

我想成全她,不只是我,还有贵妃,她也想成全她。你知道吗,贵妃从赛娜慕入景仁宫的第二日就开始给我写秘信,她希望我能想办法,把赛娜慕救出宫去。她万分地同情这个女子,甚至疼惜她到犯了心疼病的地步。她说她是世上最纯净最好的女子,绝对不该被禁锢在宫中。她想她自由快乐,为了她能自由快乐,不惜触犯宫规王法,把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马哥儿,你愿意接她出宫吗?我会安排好一切的。”

马成业哑口无言,半晌他才答道:“老爷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其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车内传来了张居正低沉的笑声。

然而等出宫的机会却等了很久,一等就是七个月。隆庆六年的五月二十六日,帝崩于乾清宫,举宫哀丧。为保新帝顺利登基,权力过渡平稳,宫中安保加强,机会再度错失,不得不往后拖延。九月,新帝已在位三月有余,宫中冷食举哀解除,开始使用明火。

九月十三夜,马成业接到张居正命令,候在东华门外。一如往日候在东华门外等自内阁归家的首辅张居正。却没想到这一日张居正带出来的并非是赛娜慕和孩子,而是一个浑身焦黑、发丝凌乱的宫女,怀里抱着个沉睡中的女婴。女婴小脸也灰扑扑的,看不清容颜。宫女浑身都在颤抖,周身裹在斗篷中,上车时一言不发,像是呆傻了一般。张居正面沉似水,亦是一言不发,只让马成业立刻驾车离宫。离宫时,东华门守卫照例不曾筛查首辅的车驾。

等到出宫时,马成业才听到车厢中,张居正对那宫女道了句:

“赛娘娘没了,你还得活下去,孩子还得活下去。我会安排你去南方,你这几日就先在我府上过罢。”

赛娜慕没了?马成业惊了一跳,只觉浑身冰凉。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故事纯属我虚构,完全不是史实。但有一点是史实,那就是隆庆帝好色以致早猝。下一章继续,穗儿的身世还是要细细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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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百二十七章

说到赛娜慕没了之处, 马成业似乎有些说不下去,拿起手边的茶盏,饮下一杯茶,闷不做声地盯着不远处院子里正在打盹的土狗。

马成业的叙述,也让孟旷的心绪彻底陷入了悲抑愤懑之中,她难过极了,眼圈也红了。赛娜慕的经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如此美好的女子,本应只存于天上, 降临于凡尘,对于她来说便是来历劫的。孟旷本不信轮回, 不信神佛, 但却也不得不借助这样的神佛之说来解心中悲痛之苦。她不知该如何将这段往事告诉穗儿,想起穗儿自幼的颠沛流离之苦, 她越发感觉说不出口,心中像是压了一块大石。

沉默半晌, 孟旷终于轻声问道:“那宫女就是李明惠, 她从未与你们提起过宫中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吗?”

马成业没有开口, 他身边的妻子阿兰抹了抹眼泪,道了句:“应当是发了大火, 但具体怎么发的, 我也不晓得。那宫女从来不和我多说什么,一路南下的过程中,她很少说话, 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孩子。感觉她心有些蒙了,不大在意外头对她的影响了,整个人都封闭了的感觉。我那时刚生了孩子,正在哺乳,一眼见她就知道她不是成婚生育过的女人,这个孩子到底什么来历她也不说,张首辅打发我们家老马出这么趟远门送这个女人和孩子,还让我们不要再回京了,我就觉得这事儿很不妙。这么多年了,我还一直糊里糊涂的,我家这口子甚么也不和我说。”

马成业听妻子抱怨起来,终究开口道:“我不和你说,是因为这事儿我实在怕传出去。你又管不住你的嘴,什么事你都不经意就说出来了。唉,也罢。你还记得十一、十二年前,具体什么时候我记不清了,那时咱家来过一个官人,是浙江巡按御史,我还招待过他半日。”

“记得……怎么,难道他也是来寻那女孩的?”阿兰惊奇道。家里何曾来过大官人,只此一回阿兰自然是记忆深刻的。彼时男人们谈事情,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出面,也不曾知晓他们谈了什么。后来她还问起丈夫那大官人来作甚么,丈夫只回她,说是来定牛羊肉,要设宴的。她还想,买个牛羊肉让下来人不就成了,大官人何必亲自来。后来也没见那大官人有来拿牛羊肉,她渐渐也不在意了。

马成业道:“没错,他就是来寻李明惠和那个女婴的。那浙江巡按御史,名叫王甫德,是张居正门生,与张居正关系十分密切,深受信任,也可能是唯一一个从张首辅那里得知当年赛娜慕之事的官员。他那次来就是来寻李明惠与女婴,要把她们接回京中的,据说这是张首辅的意思。但是他并不知晓李明惠在江南的具体住址,所以来找我问询。我自然是知道的,因为李明惠在浙江嘉善的住处就是我给安排好的,地契、房契和钥匙都是我亲手交给李明惠的,我仔细看过地契房契,自然知道具体的住址。”

“就是咱们抵达南京后那一个月,你一直往外跑,原来是在忙这件事?”阿兰问。

“对,张首辅没有亲自安排住处,而是全权委托给了我,并给了我足量的银钱。他还说,让我为李明惠安排好住处后,不要告知他,就此断了联系。我本想把李明惠就安排在南京城落脚,但后来遇上一个浙江嘉善的纺织商人在南京城这边出售嘉善那里的房产,我考虑到要让李明惠离得更远,我们一家人也不能和她住在同一座城中,于是便谈下了这处房产。”马成业解释道,随即他继续道:

“我本不信任他,没想到他却与我细谈起当年李明惠从宫中是如何出来的经过,如此才取得了我的信任。我也是从他口中,才得知当年赛娜慕究竟是如何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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