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凭着记忆,寻找到了昔年与自己家只隔了一条街的一家客栈。客栈果然点着灯,还在候客。众人进入后,掌柜的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三匹马也被伙计牵入马厩休整。
客栈老板还是穗儿儿时所识得那个大叔,只是十多年过去了,他已双鬓斑白,不复年轻。入住房间时,穗儿感慨地对孟旷道:
“这客栈老板姓黄,我叫他黄阿叔,他很喜欢分小点心给街边的孩子吃。我有好几次饿了两天没饭吃,最后都还是他好心给我东西吃。但他现在……好像不认识我了。”
“你打扮成这样,他自然不可能一下认出你来。但你外貌特殊,他总会记起来的。”孟旷安慰道。
“是啊,我们此行隐秘,我都不敢和他打招呼,怕他认出我来。”她苦笑道,随即她咬唇,踌躇道:“晴,你等会儿陪我回家看看好吗?”
“你家屋子现在是卖出去了吗?”孟旷问。
“没有,那屋子是当年马成业用张居正给的钱财购置的,马成业把地契房契给了我娘亲。我娘亲过世后,地契房契是我自己保管,我被带离嘉善时,地契房契也一起带走了,这屋子便只是闲置了下来。”
“你回一趟家乡不容易,自然是要回去看看的。”孟旷立刻答应下来。
二人在屋内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补充体力,便关上屋门,悄然出了客栈。夏日夜色中的嘉善县城,水流声合着蝉鸣声阵阵作响,显出别样的静谧清幽。二人没走一会儿,便来到了一处老旧的宅子门外。这是一间典型的水上人家的宅子,白墙黛瓦,墙壁上爬上的青苔藤蔓很有岁月的味道。紧闭的门扉上落着一把生锈的大锁,穗儿抚摸着那把锁,这把锁还是十二年前她离家时落上的,至今未曾变。穗儿从荷包中取出一把一直随身携带的钥匙,有些费劲地打开了这把生锈的大锁,吱呀一声推开了宅院的门。
她步入其中,孟旷紧随其后,并用火折子点亮了手中的提灯。屋内并不宽敞,但收拾得很齐整,一切都落上了厚厚的灰,并因为潮湿的天气,很多东西都发霉了。当穗儿望见厅内一角娘亲的纺车时,久远的记忆浮现,她的泪水不自禁地落了下来。孟旷心中很伤感,这里是穗儿自幼长大的地方,也留存着她最美好的记忆,离开家乡后,她就被彻底卷入了一场波谲云诡的斗争之中,至今无法脱身。
孟旷无声地陪着穗儿,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拂去屋内各种物品之上的灰尘,对自己说起这件物什的往事,说其她与娘亲曾经生活的点点滴滴。孟旷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泪水缓缓在面上流淌,她没有去拂拭。
“我娘亲葬在县城外,并不很远。如果可以,明天我想去给娘亲扫墓。”穗儿轻声道。
“好,我会和郭大友说的。”孟旷道。
此时,院门突然吱呀一声再度打开,有人走了进来。孟旷当即浑身寒毛乍起,握紧腰间€€刀,快步提灯跨出屋子,穗儿惊恐地随在她身后,她无法想象自己的家还会有什么人踏入其中。她们一进院,就看到了一个浑身罩在大斗篷之中的佝偻老者立在院内,面庞掩在夜色下。他缓缓褪下头上的兜帽,露出那张可怖的、刀疤贯穿的苍老面庞。他的独眼锐利地凝视着孟旷,轻声道:
“孟晴,李穗儿,好久不见了。今夜是个好机会,也是时候找你们聊聊了。”
“黎老三!”孟旷念出了他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黎老三每次出场都感觉挺拉风的,而且孟旷必须要念一遍他的名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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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到底想怎么样?”孟旷将穗儿护在身后, 沉声问道。
黎老三发出两声喋喋怪笑,道:“我想要的情报呢?张允修的下落,你们没问出来?”
“唐福安、张鲸、方铭已死,汪道明逃跑, 潞王发了疯已被送回京,知道张允修下落的人已经没了, 我到哪儿打听去?”孟旷道。
“哼, 你满脑子就知道复仇,而你哥连靠近现场都没做到,你们兄妹啊,这么多年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黎老三对这个结果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他恐怕早就掌握到这一切了。
孟旷被黎老三说得火起,怒道:“你闭嘴, 你当年假死脱身,害我父兄成为靶子, 现在还要说我和二哥没用, 无耻至极!”
“你父兄送走李穗儿的消息是你长兄不小心泄露出去的, 是你长兄坏了我的大事,还害死了你父亲,你这蠢姑娘至今什么都不知道, 就别再这里瞎嚷嚷了。”黎老三阴沉着面庞道。
“你说什么?你不要胡扯,拿话来蒙我。”孟旷吃了一惊,长兄怎么会泄露消息,向谁泄露的?
“还记得跟你大哥定亲的那户人家吗?姓王, 那姑娘的兄长还是你大哥的同僚。你大哥在出发前两天,把自己就要去辽东的消息告诉了那个王家的姑娘。那姑娘很伤心,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兄长。哪里晓得,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那王姓锦衣卫将这件事上报给了他当时所属的锦衣卫长官,孟旭身为锦衣卫擅自离京不被允许,这事儿很快就被报给了南衙稽查所。你知道,南衙稽查所负责的是内部人员稽查,彼时南衙稽查所的副千户就是汪道明。”
孟旷浑身都在发抖,事情居然是这样发生的吗?她无法接受。
黎老三语调依旧冷酷:“你父兄之死,我也很意外,因为这件事,我付出了将近十年的代价,至今未曾达到昔年的目的。我今天来寻你们,并没打算和你们争执,也不打算掰扯昔年的事。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我是来和你们谈合作的,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寻找到万兽百卉图,宜早不宜迟。”
孟旷还陷在方才的震惊之中,一时不曾答话。穗儿躲在孟旷身后,出声应道:
“明人不说暗话,黎老三,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到底图什么,你能明言吗?否则我们该如何信任你?”
“我本就是来解释这一切的,只是你们对我抱有太大的敌意,不肯听我说。咱们不至于一直立在院子里罢,能进去找个地方坐着说吗?这事儿要说起来可长了,我年纪大了,腰腿不好。”黎老三谑然道。
穗儿轻轻拉了拉孟旷的衣背,孟旷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控制情绪,冷声道:
“你进来吧。”一边说着,一边始终保持着戒备的状态,让黎老三不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黎老三步伐缓慢地走进了屋内,不拘小节地坐在了一张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孟旷与穗儿坐在与他之间隔着一张桌子的条凳上,桌面上放着照明的提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照亮了黎老三那张可怖的面庞。
他坐下后,指了指自己面上的刀疤,问道:
“你们知道我这刀疤怎么来的吗?”
不等孟旷和穗儿反应,他就解释道:“我广东人,本来是沿海打渔的渔民,读过几年私塾,识字。嘉靖四十三年,我二十七岁,妻儿均被倭寇杀害,我的脸也被倭刀劈中,瞎了一只眼,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彼时广东倭乱严重,朝廷四处征兵,不计较是否是瞎了一只眼,只要四肢健全能视物就行。隔年,嘉靖四十四年,我入了军队,被分到俞大猷麾下杀敌。入伍后便参加了南澳战役,一直追随俞大猷在南部征战,蒙俞公青睐,教我读书,习练少林棍法剑法,看了很多兵书。万历三年,俞公年老欲退,先遣散安排一部分精锐部下的后续仕途。我得了俞公的举荐,北上京城,入锦衣卫,不久便被安排入管狱所。万历七年,俞公多次请辞不允,在任上病逝。
我意难平,我随俞公征战,习的是海战之法,朝廷却不用我,将我安排去看大牢。对俞公也极为苛刻,在他晚年病弱之时,始终不允他致仕退隐,他一直拖着病体看护南疆海域。直到把他拖死了,才追加谥号,殊不知他死得有多痛苦。
想必你二哥已经和你们说过‘新党’的存在了,我的联络人就是张居正本人,他说希望我能与他保持书信联络,如有需要,他希望我能为将来的变革事业出一份力。俞公也曾是新党早期筹建的一份子,希望能通过新党在朝中的运作进行军队改制。我承了俞公的遗志,开始为张居正做事,一直希望能破除如今落后的军制,打破卫所形同虚设的桎梏,建立更合理的军费筹集制度,乃至于税收制度。
钱,说到底还是钱,国朝最大的弊病就在财政。而我们那位圣上,敛财敛疯了,税收都入了他的私库,其余的也多给皇亲国戚吞入腹中,有多少钱能吐出来用于改革军制,训练军队?朝廷每年都在哭穷,百姓负担着沉重的税债,喘不过气来。现在又搞什么矿税,那些个税吏为祸一方,实在是越走越偏。
考成法和一条鞭法施行后,我是真的看到了希望。但是希望太短暂了,张居正猝死的消息传来,我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他死前,还告诉我他已经制成了最新的大明舆图,收录了整个大明所有财富的藏地,只要打破官官相护的锁链,在相应的地区制定相应的措施,一点一点矫正,就能将那些被巨鲸吞入腹中的财富榨出来。他说大明财富不可能凭空消失,只是被盘踞在各地的饕餮们吞下了,只要能想办法让他们吐出来,我大明的弊端就能被革除,军制改革也不再是奢望。
张居正被清算,你父亲从江陵将他家中女眷押解入京,我向你父亲打听到了李穗儿的存在,心中明晰,这个小姑娘掌握着万兽百卉图最关键的绘制过程,虽然张允修裹挟着真正的万兽百卉图成品消失了,但只要有她在,我就还有将万兽百卉图复制出来的希望。于是我将我的打算告诉了你的父亲,我希望他帮我将李穗儿从狱中救出,我要把他送到辽东,送到李成梁的势力范围内庇护,再徐徐图之。我与李成梁素有书信往来,他与张居正昔年也交好,因常年军饷拖欠的缘故,他也有强烈的改革军制的需求。
你父亲真是个有家国情怀的人,他也是遭过倭患、全家死绝的人,这也是我能与他能交好的缘故。我差一点就要将他介绍加入新党之中了,可惜你父亲却……”
黎老三顿了顿,看了一眼不远处一直沉着面色静静聆听的孟旷和穗儿,这才继续道:
“当时京中局势复杂,本身因为清算张居正就导致全京的达官显贵人人自危,又因为劫狱案发,整个京城的安防力量都被调动起来了,四处严查。我们把李穗儿藏在你家中,一直图谋寻找机会将她送出去。我心里清楚,劫狱这件事,我身为管狱所千户责无旁贷,为了脱身,我只有假死一途,这样还能把所有的调查焦点都吸引在我身上,让你父亲脱身。我甚至来不及和你父亲商量,就已经被南衙的人盯上了。
为了假死,我专门杀了一个和我一样面上有刀疤的囚犯。这个囚犯是我一直为自己准备的影子替身,锦衣卫总得为自己寻一条退路,而我要做的事是要被杀头的事,时刻都有强烈的危机感,很多年前我就盘算着全身而退的计划。后来巧合地发现了这样一个和我长得十分相似的人,他是个没饭吃的流民,我把他带到诏狱之中,管他饭吃,他就这样一直被我养在了狱中,我在他的脸上制造了和我一模一样的刀疤。
那天晚上我给他的饭食下了点药,把他迷晕了,然后带回我家,把他吊死在了我的屋子里。我至此脱身,你父亲后来在第二天早上想去咱们约定好的地方碰头,但后来发现我死了,很机敏地回了家。并且判断出很快会有人去查你们家,安排一系列的计划,使你们家躲过了汪道明的搜查。但汪道明虽然不曾从你们家查出什么,却一直没有放松对你们家的监视。他一直怀疑你父亲有鬼,你们全家都在他的怀疑名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