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儿很快回答道:“七分相信, 三分存疑。黎老三前面说的部分应当都是真的,符合我们从其他渠道得来的消息和我们自己的推测。但是他在辽东的经历, 我们无法去确认, 我也不能相信全部都是真的。但我思来想去,他为了万兽百卉图奔波谋划这么多年,至今两手空空,还在费劲地想要获得张允修的下落,我不认为他本身还酝酿着什么对咱们不利的阴谋。顶多他隐瞒了获取万兽百卉图还有其他的目的,但那幅图虽有巨大的价值, 想要将其中的价值转换为切实的真金白银,还需要耗费极大的功夫, 绝非他一个假死的老锦衣卫能完成的。就算他得了那幅图, 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看到图中蕴藏的真金白银出现在他面前。我想他可能是要用这幅图, 去换取什么短期之内可以折兑的利益,也许他和李成梁有交易,却故意在我们面前诋毁李成梁。”
穗儿所言在理, 也是孟旷考虑所在。万兽百卉图至今已引发了陈炬及郑氏家族、汪道明及其背后很可能存在的倭国势力、黎老三及其背后目前尚且不明的辽东势力、张鲸为代表的阉宦残党势力,共计四方势力进行争斗。按照目前的形势判断,陈炬及郑氏家族本身乃是汪道明和方铭利用来遮掩自身真实目的的挡箭牌,目前因情报不足基本已退出争斗;张鲸死亡, 其代表的阉宦残党也已作鸟兽散。
如此一来,针对万兽百卉图的争斗,就剩下汪道明和黎老三两方,再加上郭大友、孟旷、穗儿这个游离在外的小团体三方在角逐。汪道明自然是没可能与孟旷等人合作,黎老三与孟旷等人则并不存在无法调和的矛盾,因而第一时间就找上门来要求合作。这显然是非常合理的判断。
有一点值得一提,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诚在一系列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仔细分析他的所作所为,不难判断他乃是直臣,对皇帝和太后忠心。他虽也有私心,但只局限于对付、压制陈炬,并未参与万兽百卉图的竞争,反倒是一直在帮助穗儿。而他的作为,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太后的态度。太后是知道万兽百卉图的存在的,但她默许了这幅图的存在,放穗儿出宫去,很有可能也是为了让穗儿去获取这幅图。
孟旷开始思考一个她此前没怎么思考过的问题:假如自己和穗儿获得了这幅万兽百卉图,她们又该怎么去处理这幅图?
她不禁将这个问题问了穗儿,穗儿似是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踌躇着回答道: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我很久了,我也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此前我所考虑的,全都是该怎么活下去,该怎么逃出宫,该如何帮你躲过那么多的暗箭。获得这幅图,全都是我的执念,因为我这一辈子活到如今,已经与这幅图无法分割了,我如果不能找到这幅图,解读出其中的内容,将其交给最合适的对象,我就无法了结我与这幅图的纠缠,无法斩断我混乱的过去。但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拿到了这幅图,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至今也不曾找到合适的可以托付这幅图的对象。这世上只有一个张太岳啊……”她感叹道。
孟旷思索道:“太后就这么放心地让你出宫去找这幅图?她是不是有什么后手?”
“这我就不清楚了,太后想什么也不会与我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虽不知该交给谁,但不该交给谁我还是清楚的,至少咱们不能让汪道明得了这幅图,至于黎老三,尚需考察。如果我们拿到了万兽百卉图,就要暂时先将其保管好,后续的事,留待拿到图之后再考虑不迟。”穗儿挽住她的手臂说道。
“嗯。”孟旷点头。
夜色中,二人行走在自旧宅归客栈的石板道上,穗儿抬头看孟旷的侧脸,夜色中看不大真切,提灯隐约的光芒映照在她面庞上却显出了静谧的温暖。她收紧了挽着她的手臂,道:
“明日去平湖,恐怕会很危险,你一定要小心。我怕郭大友可能会不让我跟着你,你切记,在这水乡中一定要注意的是暗渠和河道,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掉进去。还有就是水里撑船的船夫,他们是这水乡中最油滑的老江湖,对他们也不能放松警惕。”
孟旷点头应道:“好,我省得。”
路途不长,在穗儿反复的叮嘱中,二人很快就回到了客栈门口。门板虚掩着,是客栈老板给她二人留的,二人进入客栈后,便将最后一块门板封上,闩好了客栈大门。这刚一回身,二人就看到了信阳郡主朱青佩立在客栈一楼大厅的楼梯边,似乎早就在此等待她们了。
“我有事和你们谈,来我屋里吧。”她向孟旷和穗儿招了招手,便率先上了客栈二楼。
孟旷和穗儿相视一眼,均看懂了彼此的眼神,她们携手上了楼,一起来到了郡主所入住的房间。这间房在二楼的拐角处,与孟旷穗儿的房间、郭大友的房间都不靠在一起,相对来说会比较隐蔽。
郡主就在门口等她们,二人进屋后,郡主就将门闩上了。随即,她凑进二人面前,压低声音道:
“明日如果找到沈哲,我给你们机会审讯,但最后这个人要交给我处理。”
穗儿一时没说话,孟旷却苦笑道:“这我说了不算,我也想杀了他,但郭大友的命令我不能违反,况且我们还需要他来刺探倭寇情报,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处理这个人,很难说,难保他不会被送回京中交由锦衣卫囚禁。”
“孟十三,你知道班如华曾被他侵犯过吗?”朱青佩切齿问道。
孟旷眸光骤冷,道:“我知道。”
“你当明白,他该死一万次。”朱青佩的眼眸已然赤红。
孟旷没答话,沉吟下来。穗儿却开口道:“郡主,我知道你心里有多恨。班如华的事,你能和我们说说吗?”她非常聪明地开始转移话题。
郡主望向穗儿,片刻后她面色凝重地开口道:
“五年前,班如华那会儿刚出师,经她师傅介绍,入了杭州织造局做绣娘。那时沈哲是给杭州织造局提供丝绸的供货商,有半个皇商的身份,有钱也有地位。他身边养着十三个妾室,还经常在外眠花宿柳,极度风流。沈哲经常会借着他的身份之便,在织造局内部物色漂亮的绣娘或织女,纳入他的府中。而班如华姿色出众,沈哲很快就看中了她。班如华不肯从他,且对他表现出极大的厌恶,班如华的师傅在织造局也算有几分薄面,因而织造局的官员就说了沈哲几句,帮班如华挡下了沈哲的冒犯。
但是好景不长,沈哲看中的女人怎么会轻易放手,他不在织造局内骚扰班如华,班如华却也不能终日里都待在织造局内不出去。班如华一直就住在她师傅的宅子里,与织造局之间有一刻钟步行的路程,每日她晨间去织造局上工,傍晚归来,总会要在外一段时间。而沈哲就瞄着这段时间,几次三番骚扰她,从最开始的言语轻佻,到后来的动手动脚,越发放肆。可悲的是,因为沈哲是个不好惹的硬茬,路上没有人敢管班如华的闲事,而织造局也不会为了一个绣娘得罪了与他们合作多年的丝绸商,对于沈哲在织造局外的行为,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看见,对班如华的申诉,他们也只是劝告她忍一忍就过去了。而官府更不会因为这种民间骚扰民女的小事去浪费人力护卫她,毕竟当时的沈哲尚未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官府也没法管。
见官府、织造局全都靠不住,为了保护班如华,她的师傅,一个年届六十、双腿有疾的老绣娘开始日日护送她上下工。这样的日子过了能有大半年,班如华心力交瘁,而沈哲则利用他与街头那些泼皮混子的关系,开始给班如华的师傅制造各种各样的麻烦,在她们宅子门口泼粪、将她们家中的水井用大石头封住,还迫使商贩不敢卖吃食给她们。日子越来越难过,班如华也被逼得生了心病,多次与她师傅提起,想离开杭州。她的师傅想将她送去南京,那里有一位她的老相识,是江南织造局的掌印宦官,很有分量,人也很好,当可护班如华周全。可是,班如华一想到自己离开后,沈哲可能会对她的师傅不利,她就不敢走,行程一拖再拖。她想让师傅跟自己一起走,但她的师傅有严重的风湿病,双腿疼痛走不远,她们两个女人若是想趁着夜色逃走,难比登天。
她曾写信回京,请她养父罗洵出面处理此事,但信件却石沉大海,没有应答。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她连寄出去的信件都被沈哲扣留了。她的周边到处是沈哲派来盯着她的泼皮混子,她根本无处可逃。绝望笼罩着她,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摆脱不了沈哲,
她想到了要自杀。
但没等她付诸行动,很快她的师傅就因为不明原因病倒了,这一病就再难起身。
没有办法,班如华开始缺工,不再出家门,一直在家中陪着师傅。她好不容易托邻居去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唯唯诺诺不敢说病因,后来在班如华的逼问下,才说她师傅是中了马钱子之毒。她师傅因为风湿病,定期会去相熟的药房拿药,但最近一次拿的药却被调包了,以至于她误服大量的马钱子而中毒。就算治好了也元气大伤,加之她师傅本来身子骨就不好,恐怕命不久矣。班如华心碎欲绝,都是因为她,才会害得师傅如此。她师傅终生未婚,无儿无女,把班如华当做亲女儿来培养,她却害得师傅如此。她师傅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让她绝对不要放弃抗争,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杭州,去南京投奔那位掌印主事,她用最后的气力强撑着帮班如华写了介绍信。
班如华的师傅就这样去世了,悲痛催生了无比强烈的仇恨,班如华决意与沈哲同归于尽。那日她带上一把剪刀就出了门,直接就去了沈哲府上,结果不出意外被沈哲的家丁抓了进去,沈哲没收了她的剪刀,把她带进屋子里去就要生米煮成熟饭,却不承想班如华竟然在肚兜之内还藏了一把极为精巧的小剪刀,那是她做细致的绣活而专门打制的剪刀。她用这把剪刀刺穿了沈哲的下/体,沈哲痛不欲生,而她则趁乱逃出了沈府,一路直接出了杭州城,逃到了南京。那位掌印的宦官倒是个有情义的人,收留了班如华,并将她保护了起来。
这件事沈哲因颜面问题,不曾报官,当时这件事在杭州城内传得风风雨雨,但都被沈哲压下去了。但他却发了疯地满世界寻班如华复仇。他大约是知道班如华躲到南京去了,亲自赶赴南京寻找班如华,并同时开始帮唐福安做事。沈哲因为下/体受伤严重,加之又得了严重的性病,为了保命不得已只得自宫,并以此为噱头极其不要脸地讨好唐福安。他把自己去势的仇恨全部归结到了班如华的身上,恨不能将她削肉拆骨,生吞活剥下腹。发了疯般在南京城里找班如华。班如华在那位掌印宦官的帮助下,在地窖里躲藏了一年半的时间,每日在昏暗的环境中点着油灯做刺绣活换钱,托人去外面买点吃食回来度日。直到三年前沈哲被唐福安推出去做了挡箭牌,彻底失势,离开南京,才终于能重见天日。这些年她过得有多不容易,终日里提心吊胆,无人可依靠。沈哲对她身体的侵犯虽然不彻底,但她的生活也几乎被沈哲全部摧毁了。
我说实话,不杀此贼,难解我心头之恨。如华已经因为沈哲的再次出现陷入无边的恐惧之中,我安抚她,告诉她此行我必取此贼性命,以绝后患。孟十三,如华心悦于你,至今也不曾彻底断情。你虽对她无意,可友谊总归是该有的。我只求你帮如华这一回,她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身边,现在我们在她身边了,又如何还能再无动于衷?”
孟旷沉着面色听朱青佩说完,半晌仍然不曾开口。穗儿则似是代为回答一般,道:
“郡主,你且放心,我们必会取沈哲性命,诛杀此贼以绝后患。但有一个前提,希望郡主能够再等一等,忍一忍,我们真的需要倭寇的情报,这关系到辽东数十万军民的性命。被人任意欺辱的滋味谁也不愿品尝,班如华之不幸,难道郡主希望在辽东百姓的身上反复重演吗?”
朱青佩狠狠咬牙攥拳,忍耐良久,她终于道:“好,我答应你们再忍耐一段时间。但记住你们诛杀此贼的允诺,你们也当不负于班如华。”
“我已不得不负她一回,这回就算彻底忤逆了郭大友,得罪了锦衣卫,我也定会应诺。大不了就去辽东,以我血肉筑墙,以弥补诛杀沈哲而造成的消息缺失。”孟旷终于沉声说道。
穗儿望着她的侧颜,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杀与不杀,这是个问题,但往往是事先的纠结赶不及事态的变化,最终的选择都是被迫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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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第一百五十章
六月十六日, 清晨,水雾仍然在水乡上空弥漫。今日是个阴天,头顶阴云密布,眼瞅着就快要下雨了。一行四人牵马出了客栈, 顺着水乡小道行到了嘉善通往平湖的大道之上,这才上了马, 开始策马赶路。
昨夜孟旷与穗儿同榻而眠, 但二人均未睡好。孟旷闭着双目迷迷怔怔地到了天亮,起初还拥着穗儿睡,可后来渐感有些闷热,便松了怀抱。穗儿见她有些烦躁,后举着蒲扇给她扇风。孟旷劝她早些睡,自己不热, 她只说扇一会儿就睡了。此后却做了个噩梦,很快惊醒了, 随后也只是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到了天亮。梦的内容不记得了, 只隐约记得有个场面好像是孟旷离她远去了。
骑在马上, 孟旷听到怀抱中的穗儿打了个呵欠。她不禁有些心疼,道:
“跟我们出来出任务很辛苦的,经常是睡不好。我是习惯了, 这些年都是这样,风餐露宿的。你身子不好,我怕你受不住。”
“你这傻瓜,忘了我是做过尚服局宫女的人吗?不睡觉是寻常事, 我没事的。”穗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