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第一百五十二章
郭大友与邱白正飞快地往山下赶去, 他们此前在原地等了许久,不见孟旷爬上来。郭大友判断孟旷是爬不上来了,很有可能被困在了另一侧的崖壁之上,最坏的可能是失足摔下崖壁了, 他们必须去营救孟旷。
情况急转直下,他也没想到原本只是一次尝试性的刺探行动, 却演变成了如今这般状况。他与邱白合力送孟旷翻过铁刺网登高远望, 后续也是有返回的计划的。孟旷可以借助€€望塔木架子的高度直接用绳索荡出铁刺网之外来。却没想到换班时间就来得这般巧,他们还是太急躁了。应该再观察一段时间,把握好换班的规律再行动的。
这一次失策实在是致命的,他们都犯了不该犯的低级错误。邱白且不谈,他虽然从过军习过武,但毕竟不是巡堪所锦衣卫, 出入敌阵刺探情报不是他的专长,作为向导他的行动一直是遵从着郭大友和孟旷的判断的。而这一回问题恰恰出在两个经验丰富的锦衣卫身上, 不仅仅是孟旷急躁了, 郭大友也急了, 他最害怕的是海湾中的人乘船离开,又或者沈哲离开了这处海湾,逃到别处去。于是在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 鬼使神差地就选择了冒进的做法。
郭大友在大雨的山林间跌跌撞撞地奔走,狠狠咬牙握拳,心中痛骂自己。郭老八,你自诩智慧无双, 无论什么情况都能冷静地判断局势,不过仍然是个脱离不开情绪影响的人罢了。若不是昨夜他偷偷听到了郡主房间内孟旷、穗儿和郡主的对话,他今日也不会失策到这个地步。
好像她们都忘却了,自己是班如华的二叔,这个丫头也是他看着长大的,班如华受到了这般欺辱,他却到今天才知晓,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一个堂堂的锦衣卫副千户,手眼通天,多少达官贵人都得看他脸色,却连自己的侄女儿都保护不周全。回想这些年他对班如华的忽视,他就恨不能抽自己。这件事,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哥罗洵交代,大哥若是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他太过愤懑,失去了往日里的平静。
该死!他当下必须要先保证孟旷的生命安全,才有后话。尽管他曾不止一次算计过孟十三,孟十三也骗得他好惨。过去的那些事他都不计较了,因为孟十三是唯一一个他所认可的搭档,是他最看重的人才,到如今这份情感已经转化成了兄弟之情,尽管她是个女子,郭大友还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兄弟。
十三!你千万不要有事啊!
……
此时此刻的孟旷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崖壁下方探去,往上爬爬不上去,往下爬也是很困难的。倾盆大雨,狂风大作,恶劣的天气影响了她的视线,也将她手足的落点彻底减弱。她必须提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一点一点往下探去,每一次落足或搭手,她都会反复确保万无一失。她知道自己不能掉下去,尽管下方就是海水,但那海水的深度必然不够,其中藏有很多暗礁,她下落的冲击海水无法彻底减缓,若是摔在了暗礁之上,就算不死也得残废。
当她下到崖壁中段偏下的位置,发现下方的崖面几乎已经被海浪冲击得无比光滑,根本无处落足。她咬牙,决定冒险一试。她空出右手,拔出后腰€€刀,狠狠将€€刀往崖壁之上扎去。锋利的€€刀当真嵌进去一寸,她不禁大喜。于是左手又拔出匕首,再次用力往崖壁内扎入,这一次嵌入的深度稍浅。她深呼吸一下,调整一下身体的姿态,然后猛然松开双足落点,利用身体重量开始下坠,手中双刀奋力扒住崖壁作为缓冲,双足也轻轻踏在崖面之上摩擦下滑,以控制身躯的下落方向。
“咔啦啦”,刺耳的金属与崖石的摩擦声被大雨声和风声掩盖,雨水、泥水充当了润滑剂,使得下滑十分顺畅。孟旷双臂被震得发麻,但下落速度加快,很快她就看到了海浪边沿的落脚点。只是那落脚点位于她的右侧方,距离她下落的位置有不短的距离。她拼命一搏,左足在崖壁之上奋力一蹬,整个身躯斜向飞出,双臂收紧在腹部之前,手中两把刀利刃朝外避免伤到自己,转瞬间团身而落,足尖点地后迅速前滚翻卸去力道。
距离还差一点,她还是落在了海水之中,呛了一嘴咸腥,好在她落足的位置下方是相对松软的海砂,往前翻滚一段就上了岸,算是有惊无险。
斗笠掉了,蓑衣也挂在了身上,系带崩开了,她满身的狼狈。孟旷干脆在雨中淋了一会儿,冲干净一头一脸的海砂,捡起斗笠重新戴好,穿好蓑衣,开始准备前进。
方才她观察了一下四周,她目前身处的位置是外蒲山海岬靠近海湾内侧的尖角下,天色已黑,能见度降到最低,她此刻也无船渡过海湾口去往那处潮洞,唯一的路径就是顺着外蒲山海岬内侧向海湾内部进发,小心查探。
当然,她相信郭大友此刻恐怕已经察觉到她失足落下山崖了,恐怕他会立刻下山寻找船只,然后从外海绕进海湾,试着营救自己。但那不知道要耽误多少时间,孟旷不能在此处干等,否则也会有被远处东沙爿礁山上方的€€望塔发现的风险。方才她一路从崖壁滑下来都未曾被发现,已经可以说是奇迹了。
外蒲山海岬内侧依旧是一大片茂密的植被,但相比上方山坡已经空旷许多,显然这里的树木已经被船场砍伐了一些,土地也被平整过,且有一条砂石路径被铺就出来。行了没多远,就看到海湾边的空地上出现了木造房屋。这些板房一看就是临时搭建起来的,这里恐怕就是倭寇的聚集居住处。在这里停留久了,倭寇们毕竟也不能一直住在船上。
此时外面狂风暴雨,并没有人从板房之中出来,外面空无一人,显出诡异的寂静。孟旷在雨幕中悄然前行,身后的脚印迅速就被雨水冲刷干净。她借着林木的掩护,绕到了一排板房的后方,挑了一间,贴着板房外墙壁仔细倾听其内的动静。
她听到了叽里咕噜的倭语,透过雨声喧哗而出,即便语言不通,孟旷也能判断有人在屋内饮酒喧闹。
好,怕的就是你们一个个警惕性高,喝吧,喝醉了最好。她暗暗道。
她一间一间地悄然查看过去,这些板房之中居住的都是倭寇,从板房缝隙中探看,能看到他们的发型与着装与大明本土存在着不小的差异,有些人剃了头,头顶无发,孟旷知道这叫做月代头,是倭国武士独有的发型。有些人没剃头,但形貌实在不似明人,矮小不堪还一口黑黑的烂牙。还有些人甚至连裤子都不穿,就单纯地打着个兜裆布,简直辣眼睛。他们都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倭语,虽然孟旷无法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聊天的情状来看,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话题,
她从海湾的外角一直往内湾探察过去,一大排的板房,几乎都满员了,每间房至少也有四五人居住,最多的能有七八人。这一路数过来,已经能有两三百人了。
但这里居住的恐怕都是下级武士,有些连下级武士都不是,只是纯粹的海民。除了倭国人,也有明人,明人并不与倭人住在一起,当孟旷找到一间明人居住的板房时,她总算松口气。这屋内住了三个人,全都躺在架高的竹床之上休息聊天。由于这场风暴大雨,大部分的板房都淹水了,他们床铺底下就漂着瓶瓶罐罐。这居住环境,连能吃苦的孟旷都感觉受不了,她毕竟自小生活在干燥的北方,极为不适应潮湿的南方气候。本身这处海湾地势就低,周围都是高山山坡,下雨时雨水都顺着山坡滑落,聚集在山脚下。而板房由于山坡阻挡,并不能够往陆地内侧建造,被迫建在相对靠海的岸边,一旦涨潮,很多板房都会被淹,这帮人恐怕已经很习惯于成日居住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之中了。
“这该死的天气,难过死了。”她听到屋内有一个男子这样说道,他有着浓重的浙海口音,孟旷需要仔细聆听才能大致分辨他在说什么。
“到底什么时候咱们才能出海?这一直囚在这里,实在受不住。”另一人附和道,他也是一般口音。
“今天集会时不是说了吗,说是上头要等最后一批货到了,才能出海去。唉,真是难熬,那批货好像半路上出了点问题,被扣了。”第三个人道,这人意外的是个北方口音,貌似是个山东人,孟旷听他说话要轻松不少。
“啊?被谁扣了?”第一个人有些惊讶,问道。
“白莲教,山东的。山东最近几年不是在剿匪吗?白莲教的人都疯了,为了活命,对抗官兵,专门伏击一些军船,抢夺军火。咱们运货的船好不容易从京中出来,结果打运河从山东过的时候被劫了,这事儿还不好声张出去,没法报官。那可是两百把鸟铳,那么多火雷,据说还有一门佛朗机炮,都是神机营里的好货,上头花了大价钱贿赂神机营里的军官才弄出来。没有运货的许可官文,这批货就是一批黑货,怎么都说不清,都不能报官。眼下上头的人正在和白莲教谈判,这批货不能丢,太贵了。若是缺了货,那位倭国大将军可不认账,咱们的头一分钱都拿不到。”第三个人回答道。
孟旷心中一惊,他们口中被劫的货怕不就是那批在添香馆阁层内发现的军火。没想到峰回路转,这批货居然没能顺利运到浙江来。不过这帮匪徒的话,也证明了这群藏在海湾之中的倭寇,就是在京中走私军火的那帮倭寇。
孟旷想起来添香馆中出现的倭寇乃是忍者,她心中一紧,忍者在倭寇中的地位相当于锦衣卫,都是从事勘察敌情、刺探情报、暗杀目标等任务的特务,不知道这海湾之中是否存在这样的高手,她必须要小心了。
她细细查看完了海湾之中的板房,夜愈发深了,风暴愈发猛烈,整个海湾也显得动荡,湾内停靠的船只随着海水起伏跌宕。孟旷立在隐蔽处,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船影,隐约能看到船上也有人留守,十一艘船每一艘都有两三人的样子。如此算来,前方的板房加上船上的留守,再加上山坡上方巡逻、监视海湾的人员,应当已经超过了四百人。
而前方的船坞她还没去查看,那么大一座的船坞,目测其中最多能容纳两百多人,也就是说这个海湾之中有六百人之多。
似乎人数比她想象得要少一些,但若是加上还在与白莲教周旋的负责在陆路运货的人员,恐怕怎么也能有七八百人。
虽然比她预测的少,但六百多人也够她喝一壶的。孟旷至今尚未查探到沈哲的所在,也不知道这帮倭寇的首领在哪,她决意继续冒险,前往那座船坞探看。
但目下她面临着另外一个最现实的问题,那就是这群板房群落与东北处的大船坞之间存在着一道封锁,木头竖起的寨门挡住了她的去路,寨门上方还有人监视。且板房群落与寨门之间乃是一大片开阔的滩涂,已经毫无遮挡物,她一走出去必定要吸引视线,很难不被发现。
若是想走海湾水面之上游过去,也不大现实。十一艘船隐隐形成封锁线拦在去往船坞的必经之路上,船上一直都有人向外查看,除非她全程潜水不露头,不然很难不被发现。而她目前所处的位置距离船坞相当远,全程潜水过去根本不可能。就算她潜过去了,她也无法勘察清楚船坞中的状况,若是一露头就被抓,那就功亏一篑。
孟旷想了想,决意原路返回不再冒进。她打算去取一节空心竹来,尝试着前往那处潮洞,从潮洞潜入,绕到船坞的南侧去,那里更为隐蔽。
作者有话要说:好玩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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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第一百五十三章
夜色已深, 外面狂风大作,暴雨如注。穗儿与信阳郡主朱青佩依然逗留在她们午间落脚的食店之中,这间食店也提供住宿,但只有两间客房, 其中一间有了先客,她二人尚算幸运, 得了这仅剩的一间。
她们心中清楚今夜孟旷、郭大友与邱白很有可能会野外露宿在九龙山上, 这是三人出发前就已经预料到的事。只是自孟旷走后,穗儿这心中就一直七上八下,显得极为不安。她立在牖窗边,望着黑夜中远处只剩一丝朦胧剪影的九龙山,任窗外雨水打进来,沾湿了衣衫, 也浑然不觉。
朱青佩沉默地坐在她身侧的一张条凳之上,手中举着一壶酒, 慢慢地啜饮。她显得极为烦闷焦躁, 已然是浑身酒气。对于能不能亲手斩杀沈哲这件事, 她十分焦虑,也万分在意。她必须要替班如华,也是替她自己报仇。她平生第一次爱上的爱人, 竟然有着这样悲惨的过去,她无法承受,她必须斩杀沈哲,斩断折磨班如华的过去, 也斩断她自己满腔的愤懑悲郁,否则她二人又该如何开始?
店外雨声霖霖,店内阒寂无声,食店老板躲在柜台后打瞌睡,店门半掩着,屋外积攒的雨水已有少部分渗入到了店门内。
就在此时,店门毫无预兆地被人推开了,“吱呀”一声,随即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浑身滴落着雨水的人步入进来,并顺手就将门关上,他在店门口立了一会儿,动作轻巧地摘取了斗笠和蓑衣,随手丢在店门口,然后走了进来。
这是个书生模样的男子,长须飘然,肤色白皙,眉目英俊非常,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好似含着星辰一般闪耀。他身着月白绸布的交领直裰,衣摆乃至内里的衬裤已经全湿了,脚上的皂靴沾满了泥污。
“客官,您这是……打尖还是住店?小店已经没房了。”食店老板被惊醒了,望着那男子,眼神古怪的询问道。这个时间点,下这么大的雨,居然还有人会来到这样一个偏僻的食店之中,着实是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