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此时,有倭军士兵前来禀报,说发现了院子中的树洞,那树洞就是逃出去的通道。小西怒不可遏,当即抓着李炳元的发髻将他提了起来,往屋外拖拽。在李炳元大声的惨呼中,小西冷酷道:
“我这里不会留着多余的朝鲜人,何况你还犯了大忌,我这便送你下地狱!”
“顺贞啊,不要看,不要看!求求你,求求你抚养她长大,求求你!”李炳元最后撕心裂肺地冲穗儿大喊。孟旷步伐沉重地跨前一步,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穗儿和孩子身前,望着被拖出去的李炳元,她眸光中有着一分怜悯,九分坚毅。穗儿将大哭挣扎不止的小顺贞的面庞压入自己怀中,紧紧抱住她挣扎的身躯,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眸。
“砰”的一声枪响,李炳元被小西行长枪决于前院之内。小西攥着枪口冒着青烟的短管鸟铳,回首恶狠狠地望着众人道:
“把所有人押入大牢,关起来!”
……
十一月廿八,下狱第三日,穗儿蹲在牢房的稻草堆边上,稻草上铺着孟旷的外袄,李顺贞就躺在其上,孟旷的外袄既当铺盖又当被地盖在她身上。穗儿一点一点用木勺将一碗稀粥送入小顺贞的嘴里。孩子已经病了两天了,高烧不断,一直在做噩梦。
孟旷在一旁不停踱步,她必须时刻保持活动生热,因为这平壤府大牢之内实在太过寒冷,没有暖炕,没有炭盆,见不到太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待上片刻都是煎熬,何况他们已然被关在此处三日了。吃不饱,穿不暖,孟旷甚至还得把自己的皮袄让出来给孩子保暖。好在她身上还有一件内甲,内甲极为保暖,加之她本身体格强健,抗寒的能力强,总算还是能撑住。
使团的待遇已经没有了,众人如今成了小西行长的阶下囚,身边的武器装备再度丢失,一共三间牢房,分配给了使团十个人外加一个孩子。孟旷、穗儿、孩子以及武六就关在同一间牢房中。他们对面的牢房关了郭大友、周进同和沈惟敬,隔壁的牢房关押了张力桓、王诩、陈当归和尹根寿。
“该死的李炳元,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武六靠坐在牢房侧壁边,骂道。
“你嘴巴积点德吧,人都死了。”他身后,隔壁的陈当归立刻不满回道。
“有什么不能骂的,老子在这牢里就快被冻死了!”武六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蠢蛋,简直蠢出天际了,唉!倒了八辈子霉。”
郭大友说话了:“武六,当时李炳元被拖出去时喊了什么话?”
“他……他要他女儿不要看自己被处决的画面,还要……十三爷家的收养他的女儿。”武六说起这个,气愤消散了许多,语气中透着一丝怜悯和感叹。他对穗儿的称呼很特别,自从穗儿和孟旷成婚后,锦衣卫内孟旷的下属基本都唤穗儿“阿嫂”“嫂嫂”,郭大友、张力桓这样的上级或平级,直呼穗儿的名字。只有武六会唤穗儿“十三爷家的”。
郭大友望向穗儿,问道:“穗儿……这孩子你真要养在身边?”
穗儿很是自然地回答道:“不然咱也不能丢下她不管啊,这么小的孩子,没爹没娘的,真可怜。”
郭大友似是有些无奈,暗道本来入平壤执行任务就已然是凶险重重,没意料竟会整出来个孩子黏在众人身上,更是增添了负担。这孩子已经是让穗儿母性大发,甩不脱了。他又看向孟旷,孟旷只是笑了笑,那意思很明显,如果穗儿要抚养这个孩子,她都听穗儿的,不会有意见。
郭大友嘴角抽了抽,心道果然指望不上这个惧内的家伙。
“何况她爹……多多少少他的死咱们也带着点责任。”穗儿叹息道。
这话让众人陷入了沉默,穗儿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如若不是郭大友提醒小西行长搜身,搜出了那封李炳元藏在袜子里的告密信,恐怕李炳元也不会那么快就被枪决。但发生了的事已经发生了,不能用假想中的事去责难现实中的人。郭大友当时为了撇清责任,保护大家,这么做没有任何问题。但客观上确实是出卖了李炳元,致使其被杀鸡儆猴。当时众人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维护李炳元,也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枪决。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必须要撇清与李炳元的干系,要以完成任务为先,在当时那个情况下谁若是还舍身出去救李炳元,无异于将所有人置于难以挽回的死地之中。理智让所有人做出了一致的选择,但任谁心里其实也都不好过。
何况……小西行长迟早也是要对李炳元搜身的,那封信被发现也只是时间问题,杀人者是小西,他们又何必要替小西担责任。众人基本都以此为自己做了开脱,但在面对这个小女孩时,谁也没办法当真把她丢下不管,否则良心上就再也无法开脱了。
郭大友叹息一声,决定不再阻拦穗儿,而此时一直沉默的尹根寿用十分蹩脚的汉语发声道:
“诸位,李炳元误会诸位,但绝不代表我朝鲜王庭的意思,如今陷诸位于此,我也是愧疚难当,我也有责任,若我能发现端倪,与李炳元好好谈谈,也不至于此。”
“尹相公言重了,咱们还是得想办法把消息传出去,这大牢比之此前的那个院子要更难往外传递消息了,我只盼第二梯队察觉到我们出了事,能进入平壤寻到我们。”郭大友道。
“我看你们是因祸得福了。”此时突然一个女声诡异地在牢狱的走廊中响起,这平壤府大牢已然是一座空牢,除却第一梯队之外没有关押任何人,此前牢中的罪犯都已经在平壤大乱中逃出去了。声音在黑暗空荡的大牢中回响,虽然说得是大明官话,但明显是倭国人的口音,让众人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什么人?”郭大友问出声,锦衣卫更是个个都戒备起来。唯独孟旷向郭大友摆了摆手,示意他来者没有威胁。
郭大友忽然就明白了来者是谁,不多时,黑暗中的走道中,一个浑身黑衣、蒙着黑面的女忍者现身了。她迅速走到孟旷身边,隔着栏杆往孟旷手里塞了一对撬锁用的拨针,并将孟旷的€€刀从后背解下来递给她。孟旷不禁喜出望外。
“收好了,刀先藏起来,找准时机再开锁出来,我会给你信号。这大牢比之前那个院子要好进来多了,但我也只是寻着守备的间隙偷摸进来的,不能久留。”她叮嘱道。
“你就是弥津安南?”郭大友问。
“没错,我就是。”弥津安南应道,引得穗儿的视线从孩子身上彻底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却没有注意到穗儿,继续飞快解释道:“小西麾下其余忍者暂时没有驻守在这大牢四周,而是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弥左卫门死后,还是得有人代替他做事,所以给了我机会,此前一直有忍者守在院子外,我根本无法靠近。你们的消息,我会想办法往外传,你们在外面应当有接应的人吧。”
“有!”郭大友当即将消息传递的地点和暗号告诉了弥津安南,并说道,“请向第二梯队传递消息,告诉他们要率先摧毁倭军的情报网,不能让倭军把握住明军围攻平壤的时间。此外,请他们找准时机在西门外接应我们,等到汪道明抵达平壤,我们会想办法从那里突围。”此种境地之下,他必须抓住每一个求生的机会,此女既然能获得孟旷的信任,那么他也就用人不疑。
“好,我明白了。你们一定要注意,据我妹妹给我传来的消息,今日晚间,岛津派来的人就会押送汪道明抵达平壤,所以今晚至明日是关键。小西行长很大的可能会逼迫你们联系外面接应的人,诱使外面接应的人送岛津岁久进来后,直接围杀你们,你们要想办法抢先突围了。我能带进来的武器有限,只能先装备上武力最强的人。”弥津安南说着望了一眼孟旷,这才继续道,“等我信号,出来后,你们的武器就堆放在牢房上一层的刑讯室里,门我已经给你们打开了。”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哗啦啦的钥匙声,似是有牢房守备下来了,弥津安南立刻二话不说敏捷撤退,迅速消失在了来时黑暗的走廊之中,众人都没能搞清楚她到底是从哪里进来的。
“百户,这女忍者可真是照顾你呢。”王诩戏谑地轻声笑道。
孟旷剜了他一眼,王诩讪讪,自知多嘴。孟旷突然后背一寒,察觉到穗儿在瞪她。扭头看穗儿,她却仿佛毫不在意地依旧在喂小顺贞喝粥,根本没看孟旷。
孟旷心下大呼糟糕,面上流露出无奈的苦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孟旷和穗儿的第一个孩子算是正式尘埃落定了。 感谢在2020-10-31 18:26:12~2020-11-01 17:12: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浣熊啊哈 10瓶;穿花袄的大叔 2瓶;凤凰花又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17.第二百一十七章€€☆
弥津安南利用了平壤府大牢西侧牢房的过道, 与东侧牢房下来查看的倭军狱卒做了一个巧妙的周旋。自小受到严格训练的她深知人视线的死角是怎样的范围,再加上光线不足作为她最大的掩护,因此尽管她与倭军狱卒之间只隔着中央一列完全不能遮掩她身形的牢房, 那倭军狱卒愣是没能看到她, 就放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了平壤府大牢的弥津安南, 悄然潜行于平壤的街道之中。西门, 又称普通门,是郭大友选定突围的城门,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此门与位于城西的平壤府大牢最为接近。而此时, 弥津安南也正往普通门而去,她打算赶在夜间宵禁之前出城, 去郭大友提供的地点与明朝人汇合, 传递消息。
她选择普通门也是有原因的,因为这处城门是当前出入最频繁, 人员最繁杂的一处城门。目下小西行长虽然无法确知明军的攻城时间, 但为防万一,正在紧锣密鼓地加筑平壤城的城墙。为此, 他调动了平壤城内所有被俘虏的朝鲜百姓作为奴隶,加上军队一起,日夜赶工, 将大量的尖刺木栅堆放在城墙之下, 同时加宽城外壕沟,在壕沟之前再铺设大量地索、地刺,一直铺到普通江边, 以阻挡很有可能会打来的明朝军队。他深知高度不过刚超过一丈、厚度堪忧的平壤城城墙实在难以阻挡明军的大炮, 他只能让城墙尽量远离大炮的射程。
在城外日夜赶工的朝鲜百姓完全不被当做人,而是被监工的倭军当成了畜生一般驱使。这些人每日只吃一餐饭, 饭食就是一个番薯和只飘着粟壳的米汤,从早到晚都要推着独轮车来往于城里城外,不断运送建筑材料,因为大量的建筑材料都是从城中建筑之上拆下来,再运到外面加工的。繁杂的人员往来,使得监工的倭军也是目不暇接,他们不可能记住每一个朝鲜人的身份和模样,这就难免会把乔装打扮的敌军探子放进来。当然倭人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前一直有穿倭军军装的忍者驻守在这里,专门负责监视和甄别探子,所有做工的朝鲜人出入城门都要对口令。只是现在忍者首领弥左卫门已死,忍者内部群龙无首,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也都被派出去重新建立情报网了,因为弥左卫门已死,很多只有他才知道的暗线就断了,弥左卫门的几个心腹也只是知道情报网的很小一部分,几个人拼在一起也无法运作全局,只能全盘推翻,重新建立情报网。
当下,正是混出城去的最佳时机。而傍晚时分正是倭军换班,大部队集中放晚食的时候,这个时候城门的监视力度是最弱的。
弥津安南脱下来身上的黑衣,摘掉蒙面的黑布,将这些衣物叠好裹起来,然后用土灰抹在脸上,弄乱发髻,穿了一身破烂的男装,偷得一辆堆放在城门边的板车,往其上堆放了一些碎砖瓦,并将衣物藏在砖瓦底下,然后推着车就往城外去。城门口的倭军根本就没多看她一眼,就放她出去了,他们彼时还在互相玩闹吹牛呢。弥津安南内心不禁感叹,小西军也就这样吧,本身战斗力确实一般,这些足轻本也是农民,若不是手握铁炮,又如何能打得只有刀枪的朝鲜人闻风丧胆?当这些人遇上手握重炮的明军时,胜负必然一瞬明了,丰臣秀吉的野心太大了,对于明朝他有着非常严重的误判。
弥津安南十分期盼丰臣秀吉失败,最好能看到他麾下大军一败涂地,如此当可告慰她全族之人的在天之灵。
当她顺着右侧道推车出去时,恰好有一小队朝鲜俘虏在左侧道推着空板车入城,擦肩而过时,弥津安南听到了守门倭军与他们对口令。
“口令!”倭军粗野地问。
“野猪……”一个苍老的声线回答,他说的是倭语,声音压得很低。所有的口令都是倭语,朝鲜俘虏大多都只学了个发音,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在入城时,所有人都被隔开一定距离,但凡有人敢大声回答口令,传到后面让人听到,他就要被当场斩杀。门边堆了很多尸骨,在严酷的冬日里堆成了山,血也冻住了,染红了一大片土地,给所有人最为直观的震慑。没有人敢在这里大声说话,除了倭军。弥津安南瞥了一眼这个苍老声音的主人,他面上有一道可怕的伤疤,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人身上有股让她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弥津安南起了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