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泪 第248章

“提督息怒,眼下这事儿已有朝鲜官员书信发往北京了,不日几个阁部都会看到。您看,这事儿要不要咱们也书信一封去解释一下?”一旁的张世爵劝说道。

“解释个屁!老子要是解释,就不姓李!我辽东李氏在这地头上打了五十多年仗了,没有我们在这里镇守,哪有北京城里的歌舞升平?我看朝廷那帮老不休的能耐我何?”李如松根本还在气头上,这时候没人能劝得动他。张世爵不打算再开口,他也不是辽东军将领,于是抬眸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李如柏,希望他能劝说他的大哥。

没想到李如柏却趁机拱火:“提督说的是,这帮朝鲜小人,不知道我们来这里帮他们打仗乃是天/朝上恩。我等军队好儿郎,都是一饭一水养了几十年养出来的,哪能无缘无故就拿命去堆,能让倭寇不战而屈,乃是我们的本事,却不合了朝鲜小人复仇之意。有本事,他们自己打去,咱们还操这份心?”

此话顿时引得满场辽东军将领连声附和称赞,其余各地将领也觉得有理,并不再出言劝说。

陪居末座的调粮官赵子央暗自抹了把汗,心道:现在你们在这嚣张跋扈,梗着脖子不解释,后头便有人来跟你算账了。罢了罢了,我也不去惹你们这帮武夫。只是我可难也!

最难的人确实就是赵子央,为了筹备全军的粮草,他三十岁的年纪竟然双鬓徒染了白霜。与朝鲜人的沟通实属困难,如今又生了罅隙,更是让他的工作难上加难。明军后勤粮草如今确实大部头要靠辽东大后方源源不断地往前运,因而青黄不接时,朝鲜当地的补给就显得相当重要,能解燃眉之急。如若此时和朝鲜人闹矛盾,撕破了脸皮,这粮草……唉……殊不知这粮草都是朝鲜老百姓捐的口粮啊,他们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要拿出口粮来喂养明军。明军为了获得军功,斩杀了一部分无辜的朝鲜百姓确实是事实,这让朝鲜百姓对明军的信任大打折扣。

你们这些将领可长点心吧!

参将会议结束后,赵子央从平壤府衙的议事堂出来。这里暂做明、朝联军的指挥部,也是诸多将领暂住的地方。赵子央虽然位阶不高,但好歹是朝廷官员,又管着后勤粮草,故而被许了两间屋子居住以及安置家属。他快步往暂住的屋子去,刚走到屋门口,就见到孟子修和罗道长二人立在屋外,正等着他。

“怎么了,这么冷的天出来作甚?你这么弱的身子,冻坏了怎么办?罗道长你也不劝劝他。”赵子央上前,对孟子修道。

“有急事,入屋再谈。”孟子修简短道,随即三人一起钻进了孟子修、赵子央和罗道长合住那一屋,却没想到白玉吟和孟暧也候在里面。

几人围坐一圈,孟子修从怀中取出一个已经打开了的机关加密信筒,里面塞着一封卷着的书信,递给赵子央,道:

“你去开会的间隙,有一个小卒送来的,是罗洵麾下的前线锦衣卫那里传来的密信,用加密信筒封装,我仔细检查过了,没有开封痕迹。信筒下面刻了个‘诱捕’二字的反切码,我照着转换成算筹编码,就打开了。”

赵子央抽出了那封信,便见其上写道:

众亲谨启:

朝地万里冰寒,伏福躬无恙。

近期吾部已查明詹宇所帅部署与倭军交战之具体位置,经多方打听,顺藤摸瓜,已大致摸清“白狐”所处,位置正处朝鲜王京之中,詹宇亦随同其侧,胁为人质。“白狐”暂未有异动,吾等安插之眼线日以继夜监视王京数门,以免打草惊蛇。不日,吾部即将南下王京侦查,请诸亲再等消息,届时依计行事。

吾与妻穗均安,可释远念。临书仓卒,不尽欲言。

敬请 礼安

旷 字

信是孟旷写的,乍一看似乎只是一封很寻常的家书,但内容却极度机密,以至于必须要用最高加密的方式进行传书。此次事关最后的诱捕成败与否,断不可泄露半点消息。所以哪怕是如此加密,信中也未曾点明张允修的身份,而是用“白狐”作为指代。狐狸乃奸猾之生灵,白狐以一身雪白的皮毛藏于冰天雪地之间,恰好用以比喻藏匿于朝鲜战场之上图谋不轨的张允修。如今“白狐”已成为锦衣卫军方对张允修的正式代号,诱捕张允修的行动,也被称作“猎狐”。

詹宇失踪之事,数日前孟子修就以书信的形式告知给前线的孟旷、郭大友和穗儿了。此后,郭大友、孟旷等人就针对此事展开了调查,他们特意赶去了一趟咸兴地区做了实地调查,寻找线索,并顺藤摸瓜查找张允修的下落。这几日,便有了回音。而孟子修制定的张允修的诱捕计划也早已上报给李如松了,李如松当然希望能抓住这个家伙,因而表示同意将通信资源向他们倾斜,甚至拨了一个五十人的队伍供孟子修调遣。但他对自己受胁迫派遣詹宇出去的行为,始终也没有表示歉意。

李如松,包括整个辽东李氏因为张允修手握的万兽百卉图而投鼠忌器,虽对张允修充满恨意,却也一时间没有办法处置此子。李如松比之其父更重视名望地位,妥协心理也就更严重,在张允修的胁迫下,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将詹宇派了出去,这些对于孟子修等人来说并不难理解。

但是张允修究竟为何会点名要求詹宇前去咸兴与其会面?这一点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孟子修思索很久,只是有一个朦胧的猜测。在京中时,詹宇抓捕九指王、破坏了鞑靼人暗杀李如松的计划,很是出了风头,也必然引起了当时还在京中的舒尔哈齐的注意。此后,詹宇得到李如松提携,一路平步青云,更是成为了前线杀敌的一员出色的青年将领。如若假以时日悉心培养,必将为辽东李氏再添一员虎将。加之,詹宇与孟家过从甚密,且还和当朝次辅张位有着亲缘关系,身份非常特殊,很有可能也知道万兽百卉图之秘。一旦他成长起来,在朝中站稳脚跟,很有可能会对未来的辽东局势造成微妙的影响。

张允修的打算,有可能是打先手,剃除对于建州女真发展最为不利的因素。不仅如此,他还很有可能想策反詹宇,使其成为自己的内应。如此一来,张允修就等于往辽东李氏之中再安插了一根楔子。这根楔子甚至有可能通过次辅张位的权势网络撬动大明朝廷此后的决策走向。

是不是这样,还未可知。但孟子修还有一个更为大胆的猜测,那就是对方也在试图诱捕穗儿,而詹宇其实就是“诱饵”。

诱饵,是必须要有伪装性质的,不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诱饵。故而,对方没有选择抓捕孟子修、孟暧、白玉吟等等这些对于孟旷和穗儿来说更为重要的亲人家属,而是选择了与他们关系不近不远的詹宇。如此,自然就产生了一层迷惑性,既能勾着孟旷等人探查接近,又可以始终让孟旷等人不解自己的意图,不至于让对方一下反应过来而避免直接咬饵。并且,抓捕身为前线作战军人的詹宇可操作性更大,可以绕过孟子修等人直接通过李如松进行调派,让孟子修的人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就被迫失去了识破并挽回詹宇的时机。

这招棋一举多得,不可谓不高明,但却正中孟子修下怀。张允修黑子先行,占尽先机,而眼下捏着白子的孟子修,已经看清了这棋盘之上一个最致命的漏洞之处,他捏子探指,一旦落子,这盘围绕万兽百卉图而起的博弈大棋,将彻底终局。

作者有话要说: 双修智力对决。【狗头】

226.第二百二十六章€€☆

詹宇初上战场, 得胜尚且不多,却没想到自己竟然大意入了圈套,耻辱地做了他人的俘虏。此时此刻他无比后悔自己那样轻率地离开了辽东, 只身带队前往咸兴。他虽然在出发之前就察觉到此次行动的不对劲, 却不曾想到自己竟会落入一个明朝叛徒的手中。

那些倭寇称呼他为“玄无先生”, 詹宇却知道此子乃是张居正第五子张允修, 真正的大明叛徒。这张允修倒是十分坦率,在詹宇沦落为他的俘虏之后,他与詹宇彻夜长谈, 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詹宇,包括与孟家人的瓜葛, 真可谓是掏心掏肺。他恳求詹宇的理解, 并对詹宇照顾得无微不至,除了不能放他自由之外, 几乎将他如菩萨一般供了起来。

詹宇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 他的原则是尽量为自己求得长久的生存,故而不能对张允修表现出明显的对抗态度, 但也不能全然接纳张允修所说的一切。实际上,詹宇内心深处对张允修的话嗤之以鼻,在他告诉自己万兽百卉图的事时, 詹宇就明确了自己的立场€€€€此子狼子野心, 乃是我辈毕生之敌,必要除之而后快。他相信以张允修的聪慧,必然也能看出他内心的不以为然, 詹宇自小也算是接受过正统的儒学正统教育, 是很难接受张允修这种叛国的做法的,至少短时间内绝对不会轻易转变思想。如果太快地对张允修表现出妥协, 反倒会引起张允修的怀疑。

让詹宇觉得哭笑不得的是,他直至此时才明白当初孟子修对他说的那些话到底有着怎样的深层含义,直至此时才明白孟子修并非是什么远房堂兄,而是孟暧的亲二哥,而孟旷也并非是真正的哥哥,而是亲姐姐。孟子修、孟旷和孟暧乃是亲兄妹三人,这个事实却是眼前这个刚被他树为毕生之敌的家伙告诉他的。

他不禁觉得有些悲哀,是不是自己表现得真的不可信,才使得孟家兄妹不敢将事实全部告诉他?但若当真站在他们的角度之上去考虑问题,自己确实是个有着大好前途、且有家世背景加持的人,与孟暧之间的身份隔阂,确实是个极大的问题。

这几日詹宇倒是没有在考虑逃跑的事,而是思索起了自己的未来。他自小唯一的目标就是脱离舅公的掌控,能够出人头地,活得相对自由自在。以前他认为,想要对抗舅公,就必须出人头地,拥有可与舅公匹敌的力量。但这一年多来,他发现自己越是出人头地,舅公的这张大网就将他包得越来越紧。他仿佛五指山下的孙猴子一般,永远也逃脱不开如来佛祖的手掌心。

如果他不和孟暧成婚,老老实实按照舅公的安排一步一步走,那打完朝鲜的抗倭战争,他回去就该听从舅公的安排成婚了。他知道自己是没有能力抵抗舅公的安排的,一旦回去,他就真的彻底落入那张大网之中了。如果他的妻子不是孟暧,他试着想象了一下,只觉得此后的人生一片灰暗,毫无意义。

如果不能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成婚,相伴走完一生,那这个人生,岂不是为了舅公活着?出外则蝇营狗苟,入内则离心冷情,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活不出个人样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死了……莫非孟家人是打算假死脱离朝廷控制?那日孟子修对他说的话不断萦绕在耳畔,使得他渐渐产生了这样的猜想。如若当真是这般,那他……不若和他们一起去了,为了孟暧,舍了那些功名利禄的浮华之事,对詹宇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只是他的父母都还在世,他身为人子,必定要背负不孝之名了。

假死……他决意假死,追随孟家人而去。假死于战场,便算是为国捐躯,对外他也不会被苛责不孝,他的父母即便伤心,也只是伤心儿子死于战场,而不会伤心于儿子弃他们于不顾。而他的父母并不缺少他的赡养,与其愚孝毁了自己一生,不如就此假死脱身。这想法可真够大逆不道,但被囚在朝鲜王京之中的第三日,他仍然做出这样一个关乎他此后人生的重大决定。詹宇内心当然有着道德包袱,但单纯从情感出发,他做出这个决定,内心其实松了口气。他自幼与父母并不亲厚,他父亲是个几乎见不到的人,作为入赘女婿,他终日里在外嬉戏,根本不管正妻和儿子。而詹宇的母亲体弱,忧郁,给詹宇带去了一个无比压抑的童年,这也是詹宇想要逃离开张家的最本源的动因。

思索清楚了人生的方向,接着最关键的,就是要脱离张允修的掌控,与孟家人汇合。这对他来说,简直难比登天,他眼下被倭寇数万大军包围,若没有人相助,插了翅膀也逃不出去。逃不出去,那什么假死追随孟家隐世的美好设想都成了泡影,无从谈起。

该怎么办?他渐渐陷入沉思。

……

小西行长发现自己彻底上了明军的当,明军虽让他撤出了平壤城,渡过了大同江,但在他此后一路向南撤退的整个过程之中,他不知遭遇了多少次埋伏掩杀,大部队溃败奔逃。不仅仅是他,沿线所有的倭军都在溃败,明军来势凶猛,盘踞在北方的倭军难以抵抗,均避其锋芒,向南撤退。唯独加藤清正部仍有数千人的部队盘踞在咸镜道之内,暂不能为明军所剿灭。

势如破竹的明军,在接下来的十几日内,连番收复平壤至开城沿线的一系列城池要地,打得倭军难以招架。尤其是明军所持有的佛朗机炮、虎蹲炮、灭虏炮,简直是攻城杀敌的绝佳利器,大炮连绵不绝的轰击,使得倭军伤亡惨重。分由各个倭地藩主率领的倭军不得不聚拢在朝鲜王京附近,商议抵抗明军的事宜。

但明军此时的情况也并不好,由于未能剿灭位于咸镜道的加藤清正军,明军面向平安道、淮海道的侧翼随时都有可能被袭击。如若可以乘胜一鼓作气拿下王京,咸镜道的加藤清正部则就被彻底孤立;否则便得退守平壤,以防被倭军前后夹击。

而此时深入朝鲜腹地的明军距离辽东已经有数百里远,补给线拉得越来越长,而朝鲜当地的补给跟不上,且这些朝鲜人还在跟明军耍心思,赵子央联合众将领多次催促朝鲜当地官员将仓储集中囤积,但朝鲜人不知道是能力不足还是根本就不想这么做,仓储非常分散,每一个仓储点的屯粮都很有限。这就使得明军的部队很难大规模地集中在一起,不得不将部队分割成零零散散的各部,按批行动。

平壤倭军俘虏报称王京倭军兵十万,而朝鲜君臣为尽快收复本国失地,在明知倭军主力云集王京的情况下,连连督促明朝军队立刻进军。朝鲜重臣柳成龙不惜以两班贵族之身,行吏员贱民之事,放弃缩在后方的安全与温暖,亲临一线,在临津江面督促架设浮桥,以便明军炮车、军械尽快渡江,并向明军通报“倭贼之在城(王京)中者,多不过万余”。柳成龙和倭军俘虏向明军报告的王京倭军兵力相差过于悬殊,倭军兵力如朝鲜所说不过万余,以明军现有兵力自然可堪一战;如审讯俘虏而言十万之众,明军需要考虑的就是如何退保平壤,以待援军。在大胜之后,却无敌方确切情报的情况下,李如松一面命高策、梁心率三千人抢修平壤城防,一面亲率三千人先头部队前渡临津江探查敌情。

时间在连绵的战事之中逐渐流逝,不知不觉已翻过年头来,入了万历二十一年的正月末。战争无情,这个新年所有战士都是在战地冰寒之中度过的,连饭食都吃不饱,更不提过年能有什么嘉奖了。最多不过打几只野味,围在篝火边烧烤,解解馋。

正月廿六,李如松率三千人部抵达坡州。而三日前,罗洵所率的锦衣卫侦查营就已经驻扎于此,并连续三日进行对王京周边的侦查。李如松抵达后,第一时间召集罗洵、郭大友和孟旷等锦衣卫主事人与他手下所有的明、朝将领一起商讨接下来的侦察事宜。

罗洵在会上表示,锦衣卫初步勘察,王京附近的倭军兵力在五万左右,既不是柳成龙所说的万余人,也不是倭寇俘虏所说的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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