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笑意温和:“玩意而已,何必认真。”
晏兮明白了,这种事情令君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既只要两个奖品,不如让我拿两个竹圈好了,害我白白担心。”
晏兮挑着灯,跃上了桥栏杆上的一只蹲兽。
“抱歉。”杜梨缓声:“只拿两个,那样旁人若是觉得被施舍,也不好。”
“令君总有自己的道理,把钱都填给别人了,咱们自己都没的花销了。”晏兮撇撇嘴,他明白了杜梨的善意,但杜梨发善心花的都是他的钱。
偏偏杜梨对钱没有什么概念,那怎么行,他还要和杜梨一起回清河,他们以后还是要过日子的。
想到这里,晏兮的思绪如同桥下的水波荡漾开去。他看着杜梨,不禁想,令君会带他回清河去吗?令君的未来会有他的位置吗?
杜梨有时候对晏兮颇为无奈,晏兮对令君也是相同的情绪,他跳下蹲兽,伸手去按杜梨轻皱的眉头,令君还是舒展眉眼更好看些。
“罢了罢了,谁叫我宽宏大量呢。”
今夜弦管千家,花灯十里,晏兮根本没气多久,他兴致勃勃地对杜梨说:“令君套了一个荷花灯,我们找个有水的地方去把它放了,然后许个愿,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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敷春城隍庙。
行过百花隐蔽处的水榭,路过清旷处的沧浪亭,再走过山腰处蜿蜒的廊房,鹅子石路的尽头是一处锦绣楼阁。
转过一折精镶花梨木屏风,一股白气扑面而来,且看到一池清且沸的汤泉。
池底由一整块完整的白玉铺设,源源不断的沸汤自三座沉香堆积的假山后涌入池中。
两名桃花般的侍女跪坐在池水边,手中托着巾帕衣物,茶水酒食等物。
“府君,”屏风外,鹿世鲤执礼回话,“尉臣有事回禀。”
池水中浴着一人,蔷薇色的皮肤,浴袍半褪,露出满背牡丹艳身,他听见屏风外的声响,缓缓睁开了双眼。
“世鲤回来了。”那人眸眼半阖间,眼角锥刺的燕尾蝶随之振翅。
这是一双长得极其嚣张的眼睛,眼头尖细,眼尾上挑,不过分女气也不十分男像,是雌雄莫辨的妖孽美。
他伸臂从侍女手中拈过一颗酒酿樱桃兀自含了,漫不经心地招呼:“无事,进来吧。”
鹿世鲤也不扭捏,告罪失礼后径直入了浴殿,自然地从侍女手中拿过毛巾衣物,一边低眉服侍郁嗅起浴更衣,一边回话:“府君,今夜城内花灯竟起,五夜齐开,十二方位均已布置人员留守,未发现妖物作祟,城内城外方圆十里平安无事。”
“嗯,干得好。”郁嗅随口应着,他把脚蹬入一双高跟筒靴里,转了半个身子又转回来,鹿世鲤自后向前给他系上了一条鸾扣腰带。
出浴后的郁嗅穿着家常的燕居服,他走到露台边,这边铺设一架野藤乌木榻,坐下来,伸手取了一盏雨足云花茶,轻呷了一口。
“府君交代的事已经有了眉目,”鹿世鲤递过一只雕刻镂空,精致非常的琵琶拨子,有条有理地回话:“这只拨子是春拢坊内一名乐姬所有,据相熟的人说,此女名琴五音,数月前自盛京来敷春城,甚通音律,琴艺非凡,现在是坊内备受追捧的都知娘子。
据观察,此女行动举止与常人无异,周身并无妖邪之气,甚是怪异,尉臣亦不能断定她是否是作祟的妖物,不好轻易捉拿,以免破了我们秉公执法的规矩,......但若没有尽早将妖物捉拿归案,敷春城盛世太平的声名怕是......”
“哈?我交代你的是这件事吗。”郁嗅拿过琵琶拨子,看也不看一眼,扔了出去。
露台高筑,远处一朵一朵烟花嗖嗖嗖金蛇般扭动着升上天空,硕然绽放,颓然而殒。
郁嗅眸中放映着今夜美不胜收的满天华彩,仿佛见惯了般,语气亦淡:“敷春城的声名什么要紧,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使,区区一只妖孽怎样都好。我要你调查的是清河城隍的来路,给你琵琶拨子的那个,你上回说那人怎样来着?”
他记性不太好。
露台上风大,鹿世鲤见他广袖飘迎,衣襟松散,上前替他掩了掩:“清河城隍杜梨,尉臣那日与他有一面之缘,其人气韵清灵,却带阴森之气……清河县虽说地处偏远,但生灵安定,世俗兴旺,可见杜令君虽双目有些不便,却是个心里有数的人。”
“杜梨,杜令君,杜......”郁嗅仿佛衔着一个橄榄,反反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忽地歪头妖娆一笑:“清河城隍,半鬼半仙,......不止吧......还有他身边那个小子,他叫什么来着?”
“是。”鹿世鲤说:“尉臣听杜令君唤他晏兮,那张蛛网钢丝勾连,狰狞非常,怕是出自哪个有名的炼器世家,事后尉臣派人多方探查,就连妖市那些贩卖消息的,都说不出此人来历。”
“有趣,有趣,这人是凭空冒出来吗?”郁嗅一边分出耳朵听着回话,一边手闲不住地拈过一只青头雀黛,对着铜镜,倾身勾了勾眉角:“事出反常,事出反常,这小子怕是个妙人。”
他束起长发,以鹊尾冠固之,铜镜中,郁嗅狭长的双眼一眯:“这四四方方的敷春城闷都闷死了,隍朝会是该好好热闹一番,妖市查不出......这是我的地盘,难道我不会试探么~”
作者有话要说: 各方人马陆续到达敷春城,城隍,忠犬,CP,大场面,硬菜,文在手,跟我走!
☆、第一美人
“府君,”鹿世鲤紧张起来:“隍朝会乃地仙盛事,大家远道而来,若是胡乱行事,恐怕......”
裴晋肖身故后,就由这位郁府君执掌城隍神印。
裴府君挺拔如枪,凛然不可侵犯,有长兄如父的担当。而这位郁府君却是不拘一格,举止乖僻。
作为尉官,鹿世鲤一边侍奉着任性的府君,一边贯彻自己的忠义之道。
“诶,我有分寸,”郁嗅捯饬完毕,撩了眉笔,数落道:“今夜外头热闹,我放了你的假,发了你的月钱,你怎地不去吃喝玩乐,年纪轻轻,泡在庙里都要泡出根了,一天到晚在我眼前晃悠,和个老妈子似的只会叨叨叨。”
鹿世鲤:“......”
一声近似闷雷的声音,接着一条银蛇随即升空,在天幕中炸开,接着整个敷春城的上空都被焰火照亮了,在一声声脆响中,一团团盛大的烟花象一柄柄巨大的伞花在夜空开放。
其中有一道流水瀑布,全身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芒,那流水好像是从百丈悬崖上咆哮而来,拍水击石,声音震耳欲聋,哗哗哗倾泄而下,蔚为壮观。
今夜灯火烟花,敷春城璀璨又迷离,饶是在此城驻扎多年,看到这样的烟花奇景,鹿世鲤还是震撼不已。
一道闪电,一声清脆的霹雳,转眼阴云密布,粗大的雨点儿落下来了,打得顶上的琉璃瓦上叭叭直响。
刹时满城水汽埋没了敷春,天地间像挂着无比宽大的珠帘。
郁嗅掌中缓缓泄下细细的金色粉末,夔牛丹珠,外力破坏可降急雨。
“府君,你......,”鹿世鲤被这蹦跳的雨点打得收回神思,眸光也随夜空黯淡下来,他不解道:“你不喜欢么?今夜的烟花出自彩樱阁,说是城内最有名的烟火师傅。”
郁嗅拍了拍沾手的粉末,又取了一方软巾擦了擦:“烟花易逝,短命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鹿世鲤直皱眉头:“今夜是花灯节,府君这样,很是不妥。”
花灯节一年一约,满城老百姓此时还在兴致勃勃地游玩,一场暴雨,实在败兴,这样的满城同欢,下次怕要一杆子支到明年了。
“那是他们的敷春灯夜,和我有什么关系。” 郁嗅的面庞泡在清寂的黑夜中,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在乌木坐榻躺下来上:“太平本是府君定,不许府君见太平,无趣,无趣。”
他话里的府君自然指的不是他,鹿世鲤知道他说的是早逝的裴晋肖。
他一边不满郁嗅举止乖僻,一边又想说点什么来安慰,沉默半饷:“裴府君是个仁君,他......”
“仁君?”郁嗅一下子坐起来,打断他的话,“他裴世欢战功赫赫,怎么会看得上这种软绵绵的称呼,你和他共事这么久,还不了解他?!”
“......”
鹿世鲤语噎了。
......
“仁君这种称呼,应该给我啊,你瞧,我废寝忘食,满心奉献,裴晋肖说撂手就撂手,甩给我这么多事,再没个空闲,教坊里的那些小娘子都不知怎样盼着我,唉......”
郁嗅一面念念有词,一面下了榻,朝一张黄花梨大案走去。
案上铺了雪浪纸,设了龙泉浅碟的笔觇、玉蟾蜍的镇纸、灵璧石的笔架。
各地城隍陆续到达敷春城,隍朝会第一日祭祀的礼服就要发放出去。
既然大家都是城隍,原来穿狩岳衣就好,但郁嗅别处心裁,他有心显摆敷春城的与众不同,特地设计了华美的礼服,现在就等着一份一份地写好封条,再派人送出去。
他提笔欲落,却迟迟不动手,只眼巴巴地看着鹿世鲤,鹿世鲤被他盯地全身不自在:“府君作甚么这样看着我!”
“不是我想看着你,就是这有些字......” 郁嗅僵硬地立于案前,面露难色,“这个鉴察司民城隍的这个“鉴”字,我......”
没错。
他认字不多,写不出来。
郁嗅原来是巴蜀山区的一只小花蛇。
妖物的修炼好辛苦,白天要在烈日下爆晒,晚上不得睡觉,就为了吸收日月精华。
唯一庆幸的是,那时的郁嗅已经抵达了吸收月光精华就能解决吃喝拉撒的阶段,不然堂堂一条食肉动物不可能只吃野果吧。
悲催的是,没几天山洪便爆发了,可怜的蛇精没有手啊,他在洪流里错过了无数树枝后,好不容易勾住一根树枝,尾巴死死卷了半天之后......树枝断了。
在这之后,郁嗅就到处奉劝要修仙的小动物,小植物们不要先修炼成人,要先学会飞。
不知道是天生皮厚还是修炼得当,山洪把他卷下山后,他捡回一条命,好死不死还成功化形,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敷春城。
满身是伤坚持跟了裴晋肖三天,理由无他,裴晋肖长的俊。他坐在酒楼上吃鸡恢复灵力,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眼就相中了。
裴晋肖在世的时候,时常督促他修炼,裴晋肖过身后,没人管了。
以鹿世鲤为首的十二尉官不好说什么,惯得他一副纨绔子弟做派,为人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鲜衣、好美食、好梨园、好鼓吹、好花鸟、好斗鸡走狗......
“唉,”鹿世鲤认命地走到案边,接过郁嗅手中的玉管狼毫:“我来吧。”
侍奉这位府君,若是和他较真,估计肺都会气炸。
鹿世鲤看着案上那些乱柴横叉的烂字,眼角直跳,这些东西要是发出去,敷春城的脸面估计丢得满地都是了。
他重新匀了墨,一笔一划地替自家府君写来。
鹿世鲤的字丰润潇洒,庄重有骨,郁嗅抻着脖子看了看,嗯,看不懂。
“人面不知何处去,门泊东吴见美男。”他装模作样地吟了两句歪诗,又在屋里踱了几步,转头叼起瓶中一朵玫瑰,凑到案边,挑眉问:“世鲤,我好看吗?”
鹿世鲤百忙之中,没空看他:“你想让我为你这个样子鼓掌?”
即便他再好看,又能怎样,堂堂一城府君目不识丁,传出去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鹿世鲤进要替他除妖引魂,退要周全庙中琐事,时不时还有要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忙得头角倒悬。
“别生气嘛,”郁嗅见他面色不太好看,笑着往回补了补:“这个书法,我也是有练的,就是这些字,横竖撇捺我认识,凑在一起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他从案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准备好的,撇在鹿世鲤面前,伸出手指点了点:“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墨水团子,就是你看这张纸的感觉,我的感受......世鲤,你要理解我。”
鹿世鲤打眼一瞧,那张白纸上整整齐齐码着一行字。
“懻懽慑戁戂戃戄戅戆懯戨戬戫戭戱”。
什么玩意?
......
鹿世鲤满脸黑线,脸上的表情渐渐要兜不住了。
郁嗅猛地摇摆了一下脖子,嘶然间伸出蛇类长长的舌头,往鹿世鲤脸颊上舔了一下。
郁嗅的动作太快,鹿世鲤下意识摸住脸,“府君,你......”他神情讶异。
“杵着做什么。”眨眼间,郁嗅又是个正常人了,他抽回那张 “天书”,折了几折,塞进袖内,“世鲤你出自三代鸿儒世家,从小读书识礼,怕你不理解我,我特地找人弄来的,现在你明白我的感受了吗?看起来头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