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梨:“....”
少年眼神晦暗,语气犹如一只断奶支吾的小狗崽,期期艾艾,求知若渴:“令君,我不懂,快告诉我啊,什么是“周公之礼”啊?啊!”
......
晏兮卸下了护手,高束长发。
他的身体清俊修长,皮肤与肌肉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紧绷与张力,只是整个右臂的光泽和肤色不太一致。
他先下了水,感觉水温正合适,笑着招呼令君快来。
过了一会儿,杜梨也摸索着过来,他散了冠,满头乌丝披覆,虽是宽了礼服,却还穿着泡澡用的雪色浴袍,他踩着着温泉的石阶,慢慢下了水。
他们泡了一会,氤氲的水汽蒸地人脸颊发红。
“令君宽了浴袍吧,穿着这个泡多累赘啊!”晏兮一边热心地建议,一边已经上手替杜梨脱了。
杜梨骨骼清正,比例极好,晏兮看了一会,觉得温泉渐渐热了起来,他不敢多看了,“令君,我给你搓搓背吧。”
说着晏兮已经拿过一根毛巾,给杜梨搓起背来。
杜梨裸露的后背上伏着神秘庄肃的玄色夔龙纹,此纹折角分明,直线与曲线的排布古朴厚重,在杜梨的神力激荡下,此纹亦会蔓延而上,覆盖他的额头。
《书.舜典》有记,“伯拜稽首,让于夔龙。”相传上古天帝得二臣,夔为乐官,龙为谏官。
其乃辅弼良臣,得夔龙,三界镇伏。
至此幽冥、现世,万物苍生皆以九天为尊。
“夔”“龙”二臣早已仙逝,夔龙纹却流传了下来,若有品行、才能,媲美夔龙者,亦以夔龙纹授之,作为勉励与褒奖。
多少仙君一生苦苦修行,只为达到这至高无上的认可与荣誉。
当世,得授夔龙纹者,有且仅有二人,一是如今执法三界、气魄射目的椒阳仙君南钟意,二就是晏兮眼前这位杜梨杜令君了。
你绝对想不到,如此一个坦荡自洽,不露锋芒的男子,他的后背会有这样厚重凌厉,刺青状的纹路,只有最亲密的人才可以看到。
晏兮搓着搓着,忍不住“啪”地在杜梨背上亲了一口,热乎乎地问:“令君,这是刺上去的吗?疼不疼?”
“这并非刺青,更像是烙印,唔......有点疼,”杜梨笑笑说,“不过忍一忍就好了。”
晏兮搓背的手法很独到,力度不轻不重,他搓完后,又在杜梨背上捏捏按按,好叫令君放松放松。
这些年走南闯北,除妖引魂,饶是令君底蕴深厚,灵力高强,身上还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些伤痕,这些伤愈合了之后,亘在杜梨身上,甩不脱搓不掉,晏兮看着心疼。
他一点一点地揉松了杜梨背上绷紧的肌肉,又拿过他的手臂耐心地揉按,两个人的屋子里,温热水池中,他认真做这些事,毫无旖旎的想法,内心的安宁和满足却是无以复加。
杜梨微阖双目,感受着晏兮对他的细致照顾,温热的水柔柔地打着皮肤,冰冷的身体也暖了起来。
杜梨第一次滋生了退隐世事的念头,这些年游走天下,身上留下不少伤痛,自己少年意气,一腔孤勇下了堕仙台,因为挚友,又半剔仙骨。
若再这样下去,这身轻骨折损,将来不知道还剩什么可以留给晏兮。
只是时逢乱世,如今又妖患未退,这样的苍生,总是需要人挺身而出,去当这个垫脚石,自己现在还不能撂下这副担子。
杜梨想起今日西棠阁中,郁嗅的话,他说把晏兮留在敷春,杜梨问:“晏兮,你觉得敷春怎么样?”
晏兮一边给杜梨按摩,一边说:“敷春好啊,热闹又好玩,吃的也多。”
“那你愿意留在这里吗?”杜梨又问。
晏兮已经给杜梨按完手臂了,他拿起杜梨的手,杜梨手上结着习武之人特有的厚茧,他拿过一把小矬子,给杜梨挫起茧来,眼皮也不抬道:“愿意啊。
不过要令君在这里,我才愿意。敷春再好,也不如清河,我最好的日子就是在清河,令君啊,你什么时候带我回去啊?”
杜梨心头一热,“当年我挂印告假,若你想回去,即刻也是能回去的......晏兮,若我不当城隍了,你想做什么?”
晏兮还在埋头苦挫,他说:“这我还没想好,令君如果是城隍,我就当令君的尉官,给你引魂除妖,养老送终;如果令君不想当城隍了,想回去九天做你的露陌仙君,那我就给令君驾车养马,当令君的车夫;若是令君仙官当累了,我们就回清河去开个酒楼,我来掌勺,令君就什么也不用干,只管坐在柜台上收钱就好,令君说,这样好不好?”
杜梨笑道:“当然好,你的手艺好,你要开酒楼必定宾客盈门,日进斗金,比清河城隍庙的香火俸禄强多了。”
晏兮挫完一只手换另一只挫,直把杜梨的手修得干干净净。
......
“令君啊,前几天在那个大腚子府君那里,你说,我的你的什么啊?”
晏兮想起那天去西棠阁找杜梨,隐约听见杜梨对郁嗅说,“晏兮不仅是我的尉官,他还是我的......”
后面他就没听见了,现在想起来,他好奇地问杜梨。
“是我的......”杜梨没想到他记起这件事来,神色有些尴尬。
......这该怎么说。
“嗯,”晏兮没有察觉到杜梨的窘意,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是什么?我是你的什么?”
杜梨泡红了脸,扯过池边一条雪色毛巾,盖住晏兮的头,踩着石阶准备上岸,出言转移注意力:“莫要泡了,泡久要头晕。”
晏兮一把拉住他,一只手神不知鬼不觉像其身下方探去,杜梨警觉,擒住他作怪的手,肃声道:“你做什么!”
虽然杜梨动作够快,但还是被晏兮摸了一把,晏兮嬉笑着脸皮,毫不脸红地耍流氓:“没什么,只是想看看令君是不是同我一样。令君体凉,怕不得热处......”
“......”
他这样肆意妄为,真当杜梨是泥捏的不成。
杜梨气极,旋身披上一件干净的素色流云袍,结地缚印,捆住晏兮手脚,将他丢于榻上,不管晏兮今晚如何哀怨求饶,杜梨下定主意,决计不理他。
作者有话要说: 骚断腰......
晏兮,你摸得哪里啊?
☆、皆惊
衍圣宴席当天。
杜梨和晏兮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由于郁嗅在隍朝会第一天找杜梨谈话,不知怎的,这个消息被人传了出去,所有参会的仙家都知道了。
大家都很好奇谁可以得敷春城的府君城隍如此礼遇。
一时间假装碰面的,见面寒暄的,请酒约谈的,各路人马,杜梨不胜其扰。礼闲时,晏兮就赶紧带着令君躲到外面去。
隍朝会前,杜梨一再提醒晏兮低调行事,现在还要加上一条——适当装怂。
晏兮最会演戏装傻,扮乖扮痴。
哪里哪里,岂敢岂敢,承蒙承蒙,多谢多谢,改日改日,这样的话,有条有理地从晏兮嘴里跑出来,配合着惟妙惟肖的礼仪。
若是阎贺在这里,看到他这样的做派,估计下巴都要惊在地上。
大家不多见到这个清河城隍,见到了也是知礼谦虚,渐渐地,大家就淡了,眼睛不再盯着杜梨看。
今日的宴席布置在一水榭楼台中,东临池水,西迎曲溪,是名“倚绿南熏殿”。
此时还未开席,各位仙家欣赏歌舞,呼朋唤友,高谈阔论。
奇怪的是,今日主位上坐的并不是敷春的府君郁嗅,而是一位戎装披甲的女子。
她脂粉未施,素面朝天,五官却是浑然天成的侬丽美,有如野火一般燎原之感,美得有力量,又有难以撼动的气势。
晏兮远远看了她一眼,觉得这女子给人的感觉很熟悉。不过他也没在意,兴致勃勃地看着食单,盘算着一会上菜的时候怎么给令君抢食。
主位上那个女子说话了,她朝站在西面下首侍立的鹿世鲤说:“大外甥,你们府君怎么还没来?郁嗅这棒槌如今是越来越拌蒜了,我处理完七殿的事宜,衣服还没换就来了,他是不是给我甩脸子,存心要我发飙啊?”
也难怪晏兮觉得熟悉,这位女子正是如今的七殿阎君,也就是阎贺的姑姑,阎雪肩。
幽冥有十殿,共同负责万物生死,平衡魂魄转世轮回,敷春城隶属七殿酆都管辖。隍朝会这样的大盛事,酆都那边来人,也是情理之中。
“阎七夫人,是知道的,我们府君一向注重礼仪,不肯失了颜面,此时还在沐浴更衣。”鹿世鲤虽与阎雪肩有亲,但这种场合,仍以礼唤之,他以话支开:“夫人殚精竭虑,最近忙什么呢?何以戎装而来?”
阎雪肩以手拊案,她的手全无女子的雪白纤细,而是伤痕、老茧、粗糙不堪,她呵呵笑道:“没什么,前日猎兽,两个九天的芥子小仙要非和我们抢妖兽的兽头,明明是我们先来,先打下来的,你知道你舅妈的脾气,谁敢和我当面锣对锣,鼓对鼓,我不赏他俩个大耳帖子不算完。
嘿嘿,这不,吃挂落了,九天寻上门,和我手下两个老鬼头争论起来,老娘也不怕得罪人,穿着甲胄上去给他俩压阵,在我七殿地界,看谁横得过谁。
那个郁嗅,还是和从前一样,天天描眉画鬓,是不是怵压不住台啊?......哈哈哈,大外甥,我说你也别在这干了,侍奉那厮忒麻烦,你到我那里去,我给你安排一个闲差......”
阎雪肩是个话匣子,噼里啪啦一阵,话永远不掉在地上。鹿世鲤只在心里着急,今日这个日子,实在是耽搁不得的,府君怎么回事?他正想派人去催一催......
耳边一阵鸣锣开道,然后吹管拉弦响起,唢呐高亢、柳琴明亮、洞箫悠扬、笙管华丽。
百鸟朝凤乐曲中,众侍吏侍女拉开一副华丽的玉座仪仗,漫天花瓣,香风阵阵,一个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进入倚绿南熏殿。
他着一件衣袖繁丽的金缕花织锦袍,足下高筒乌靴花摺,腰间鸾带灼烁,乌云高束,广袖飘迎,端地是昂美俊英,明艳不可方物。
郁嗅入了坐,给鹿世鲤使了个眼色。
鹿世鲤知意,一挥手,乐师看到指示,立刻换了一曲喜气洋洋的曲子重新奏来。
郁嗅一直端着的脸,随着音乐慢慢地展现出笑容,他站起来和坐在上首的阎雪肩见礼,又和坐在东面的檀景见礼。
首位下设东西两席,隆阙朝以东面为尊,檀景驻守都城盛京,是地仙之首。因此无论是待客之道,还是礼法教意,郁嗅都只能坐在西面,居于阎雪肩与檀景之下。
这是敷春城,郁嗅表示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因此摆了大大的排场,一套礼仪下来是规规矩矩,纹丝不乱,郁嗅的面子也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他小声问:“世鲤,怎么样?我今天的出场帅不帅?”
鹿世鲤不觉意地给他正了正衣摆,低声回道:“好着呢,艳压群芳。”
不同于这位花里呼哨的郁府君,东面的檀尹君就显得有些森肃了,一袭银边狩岳袍,敷春城这样暖和的天,他身体里仿佛有一块化不开的坚冰,披着一条墨狐的大氅,长长的风毛抖动在空气中。
满殿浓墨重彩的花团锦簇行到这里便止步不前,被他渲染的冰凉料峭给隔绝开来。
他的凉不同于杜梨的凉,杜梨的凉像是秋日清晨的露水,透着清凉的温润,他的凉就像是三尺寒潭下的玄冰,凉得叫人心意洞穿。
隍朝会的宴席,可以概括为盛、雅、艺、精。
这样的宴会具有礼仪隆,规格高,席面豪的特点,是美食、美景、美器之集大成者。
开宴时,三班人员都来厨房待命,各司其职,厨房的分工极细,做馒头的、蒸包子的、做咸菜的、发豆芽的,等都是世世代代相传,甚是几十代都在敷春城隍庙的厨房,从事单一的劳动。
又因款待的对象不同,席面有高下之分,今天的“燕菜席”就是隍朝会中最高规格的一种筵席。
每张案上设芍药熊掌一品、紫苏鳇鱼一品、汤浴绣丸一品、赐绯含香粽子一品、单笼金乳酥一品、暖寒花酿驴蒸一品、红羊枝杖一品、葫芦大吉翅子一品、寿字鸭羹一品、黄焖鱼骨一品、大碗菜四品、燕窝无字三鲜鸭丝一品、燕窝疆字口蘑肥鸡一品、蜜汁金腿一品......
更令人瞠目的是,案中还有一道华丽壮观的压轴菜—素蒸音声部。
所谓“音声部”就是歌女乐姬,这道点心是用面皮裹上各种果蔬馅,捏成歌女乐姬的形象,然后放置于蒸笼上蒸熟,出锅的时候配合热腾腾的蒸汽,上百个乐姬面团凑在一起,摆出各种造型,仿佛仙娥驾到。
琳琅满目的菜式,经由侍吏一样一样地摆上来,只有敷春城这样的繁华富饶,才撑得起这种场合的席面。
郁嗅举杯起身,面对满座仙家,朗声颂着昨晚在鹿世鲤监督下,背了一宿的祝酒词: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