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要是敢提剑来敷春城,必将因剑而死!”
那个好鲜衣,好繁华的府君郁嗅,卸下满身鲜妍,一袭素服,眼眸里是看不到底的波澜不兴。
城楼上那顶灵斗幡被他抓在手里,灵斗幡杆身虽然坚韧,但不锋利,这一下贯穿胸口,可见有多么用力了。
大口大口的血沫从檀景口中溢出来。
下一秒,漆黑的锥棱透甲枪入手,劈手下掼,白孔雀洁白的长羽立刻覆盖了一层绯红,它长长地嘶鸣一声,带着痛楚的哀嚎簌簌抖身。
平衡已经不能保持,带着檀景,白孔雀自空中坠落。
“尹君!!!”不远处的琴姬惊叫一声,一个劲力逼退周身数十地仙,几个烟化,裹住白孔雀,抱着檀景,闪身消失不见。
周身几缕青烟划过,数道残影,顺着敌人逃遁的踪迹,直追道上去。
郁嗅乱发未理,粉黛未施。他站在那里,面对火光四起,满城疮痍,强撑住骨子里的骄傲,静静地流泻千里。
平日里或繁丽或璀璨的礼服都只能是陪衬,他脸上的表情从憎恨到乞求,再由悲伤到绝望,最后转为倔强的高傲。
“还给你。”郁嗅把析骸放在晏兮身边,“时间来不及了,我已经用不上这个了。”
析骸与半壁鷇印,若要引魂而生,仅仅只有二者相遇后,一注香的时间内可发挥功用。
“裴世欢,我要留住你,敷春城就没有了,我要是站在城楼上,和那年的你一样站在城楼上,你,永远不会回来......我该怎么选......”
润海石乍然离开雾浴山,水汽波动,不一会儿,天空中凝结起水珠,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
雨水里,那个杜梨负伤昏迷,呼吸还算稳定,该是没有什么性命之忧。
“这里是城楼,每天那么多英雄守城,大家都不会死,偏偏你死了,你说,你是不是短命鬼儿......”郁嗅全身素槁,雨水透衣。
他茫然地自嘲一笑,走了几步,跃下城楼,然后把那柄锥棱透甲枪狠狠地掷了出去,操着一口巴蜀方言,在雨中大声痛骂:“裴世欢,瓜愣子!你要守城你就去守啊!你死什么死!你死什么死!啊!白白束缚我一身的枷锁,让我为这座破城奔波卖命!你这个赔钱货,死了好!死了,老子就当从来没认识这杆枪!”
他骂着骂着,一连把走鬼樊花灯,城隍神印都丢了出去,然后低下头去,泪眼模糊,嘴唇颤抖,轻声哽咽,泣不成声,“谁准你去死的,我就不准,说好的,一起看一世烟火春华的,是您食言在先,不怪我毁约在后。”
“你瓜啊,城楼凶险,你就不知道先躲躲啊......”郁嗅沙哑着哭腔,哭着哭着,哭弯了腰。
鹿世鲤无言地站在他身后,撑着雁翎伞,替他挡开一片冰凉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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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孔雀伏地,冠羽蔫住,睫羽垂落,身体渐渐变得僵硬。
琴姬看了一眼,他已经油尽灯枯。
檀景站起身来,捂着胸前一个巨大的缺口,那是灵斗幡贯穿的。
身为城隍,却被灵斗幡所伤,真是讽刺......
他踉踉跄跄地朝前方一片桃林走去,人间四月芳菲尽,百里桃花始盛开。
大片大片的桃花开的如火如荼,黑棺已经破碎,金灿灿的阳光打下来,照亮一丛深红一丛浅红,似抹开满眼的胭脂云。
一年中最好的日子。
“尹君。”琴姬跟上去,伸手欲扶他。
檀景撑开眼皮,拂开她的手,投射出一个倦怠的,深浅不清的眼神......
他又上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一颗桃树下坐了下来,急喘了几声。
一直以来,他都像最有耐心的猎人,一步一步盯着猎物,消耗它,引诱它,等待收网的那一刻。是了,他看上的东西,从未失手,尽管这次有些狼狈。
琴姬不再上前。
脚畔金铃声响起,视线模糊中,袖带翩浮而舞,这一曲恍若从前。
最终,还能见到这样的景象,是真是幻,抑梦抑醒,淡泊的呼吸,弥留的神识,再也无法辨清眼前的蜃影。
檀景自怀中拿出一柄细扇,细扇被削去一半,只剩几根零落的扇骨,他喃喃:“你还记得,给过我一颗莲子么,小小一株,脾气倔,离开了槐阳,养在水里,活不下去。……赤二,我没有你那样的好福气,能够得偿所愿......”
桃花如绯雪,纷纷覆盖。
一者灰飞烟灭,满眼眷恋不舍。
一者拨弦安魂,满眼痛苦了然。
鱼符破碎,已经倒地的蜻蛉化为原身,凄凄转转,倒落水潭。
本就是蜉蝣一样的人生,幸得尹君青眼,如今尹君命蹇,无法替他走完未走完的路,便共赴黄泉。
多年后,一头面覆纱的女子,抱着一颈琵琶,独自穿越空旷的沙漠,独自流连烟花巷陌,无人处,轻歌艳调细细唱来:“四弦四柱,悲欢乐苦,岂必独独,因何碌碌,君若为故,且住且住,咳咳............”
桃林中,琴姬离去。
一人前来,他捡起地上的白孔雀尸身,拿支短杆拨拨拂拂,似在寻找什么,但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那个人,和那个人一样,消失地不留一丝痕迹,过去,以后,再也不会有他们了。
炎凰拍拍死去的白孔雀,嘿嘿一笑,“喂,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弟,倒头来,还是得我替你们收尸!给你找一个风水好的地方葬了,下辈子投在一个富贵人家,安安稳稳地一生罢!”
......
他一手夹着一只翅膀萎缩的蜻蛉,一手夹着一只光华凋敝的白孔雀,几个闪身,消失在漫天桃林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走了,有人还在,郁嗅,鹿世鲤,裴世欢,檀景,琴姬,蜻蛉......
有小天使追到这里吗?谢谢你,
感激,愿意投射目光,在这稚嫩的文字上。
我想说几句,相对于郁嗅对情爱的偏执,檀景背负得更沉更重,九龄珠的追杀、同志的离去,琴姬的高山仰止,他的考验更为艰难,善恶对他是相对的,他虽屠城但并不嗜杀,他因为人道主义而放过年纪小的九龄珠,即便炎凰离开也不会去杀人,从来到最后,檀叩扉,小扣柴扉久不开,他其实一直走在只有一个人的道上。
最后什么都没留下,魂飞魄散,也什么都没得到,理想,莲子,细扇.......
剧中浓墨重彩的琴姬,唯一有感性戏的女性,我觉得是最强角色,如此美貌如此剑,最渴望的是做糖精怀中的普通女子,糖精是个事业控,只爱她的才华,但只要他需要,他恳求,她便继续舞起腥风血雨,最后带着一身病骨游走天下,重落烟花,这个结局对她来说比死亡更宿命,写文的那段时间特别欣赏物哀之美,我真是变态。如果有机会再发别的文,不虐了,我肝疼,我要挑战爆笑。
希望姐姐穿越乌素羁的时候,可以看见孟公灵,她那里有汤,喝一碗......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清河,敷春都是一个偏一个拉,盛京没人拉,所以都完蛋。你搞爱情能活吧,搞什么事业......
接下来,故事继续!
☆、挚友
阎柳揪下一根草叶,戳了戳阎雪肩,笑眯眯地问:“阿姊,你既然醒了,怎么还趴着不动?”
阎雪肩不耐烦地拂开,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檀景那小子会做这种事,我平时看这小子还可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挺周正的一个孩子......”
“面对苍生做孤臣,哪怕尸骨无地存,可悲,可叹,可怜!”大雨洗过敷春城,冲走血气,浇灭硝烟,展现出几分杨柳的清新。
半饷,他缓缓道:“孤臣难安,孤臣难当,孤臣必须死。”
他摇摇头:“阿姊啊,活着何必那么计较,那么用力,多累多恼,本来就是半身红尘半身岸,半梦半醒游戏戏人间。你大可以留几分贪财,留几分恋色,以防与世俗格格不入,谁也不会怪你,谁也不会说你,这便是最好的活法。过于干净或是过于偏激,终归是不好,怕是要玉碎的。”
阎雪肩对他的理论不以为然,翻了一个身,面对着湛蓝的天空,满腹心事地说:“郁嗅这把可是玩大了,平时虽然也说兴兴风做做浪,都小水小花的,这把可是把整个敷春城都玩进去了!”
“阿姊七殿森狱宽敞,还怕容纳不下一个郁府君吗?”
“你知道个屁!”阎雪肩支起腰来,重重一掌拍在阎柳的后背上。
阎柳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敢还手,默默忍下。
阎雪肩搂过阎柳的肩,捏地他肩头咯吱作响,她把头点在阎柳肩上,语气为难无比,“老六啊,我要是囚了郁嗅,我怕我那个大外甥鹿世鲤,可要伤心咯。”
阎柳觉得很好笑,还有这位阎七夫人为难的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位阿姊一向重情重义,丈夫战死沙场,一生无儿无女,面对小辈,那是没的说,恨不得通通当成自己亲生的。
“老娘我堂堂阎君,坐拥七殿酆都,怎么不知这世间的事情都逃不脱情理法三字。论“理”论“法”,郁嗅这把罪可是不小......不过这个“情”字嘛......哎呀,烦死了,姑且再让我逃避一会儿!”阎雪肩连连叹气,噗地一声,又趴下了。
不过她很快想起了什么,风风火火地跳起来,顺势拉起坐在地上的阎柳,指着他鼻子急问:“我那亲亲的好侄儿阎贺呢?你和我在这弹棉花,你把他放到哪里去了?这边刀光剑影,是他小人儿家家跟过来裹乱的吗?”
阎柳连连讨饶,只呼冤枉,你那个亲亲的好侄儿阎贺,都长得比我高了,现在野得和你一样,上了战场,一副大杀四方的样子,谁还管得住他。
“方才摆平了垒春门,他有点事要去处理。”阎柳说。
“能有什么事?”
“他说他要去见一位认识又不认识,活着又没有活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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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雪肩瞠目,你说什么鬼话?
七殿的判决结果下来的时候,郁嗅带着镣铐,正在抢修敷春池篽阵。
如今他不是敷春城隍了,他变成了酆都的罪人了。
只待最后一纸判书,是囚于森狱百年,还是即刻绞杀,以慰城中枉死魂灵。
身为城隍,背叛苍生,是罪。
他脚上镣铐铮铮作响,却仍是一身华服,身姿骄傲,丝毫不见颓色。
“七殿来消息了。”鹿世鲤拿着判决书。
郁嗅眼皮一跳,“给我念念。”
“敷春城鉴察司民威灵公郁嗅,玩忽职守,行事懈怠,禁锢魂魄,勾结外敌,图谋不轨,苍生怨怼,万灵公愤,证据确凿,兹仰承天地之道,判尔囚于幽冥狱下,禁于笄蛭之巢......”鹿世鲤的声音渐渐有些发抖。
“关多久?”郁嗅问。
“......三百年。”
“还好!还好!”郁嗅拍着胸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阎七夫人没夸大我的罪过。”
当日郁嗅取得析骸与半壁鷇印,一心想要复活裴晋肖,他知道若是敷春城沦陷了,无论是润海石,还是鷇印,最终都归檀景所有。
只是人有很多次那么一瞬间。
一瞬间,一次机会,想见一面,看他一眼,情之一字本来就是容不得人慢慢权衡,慢慢考量的。
敷春池篽阵可以慢慢修缮,死去的魂灵没有办法复活,郁嗅叹了一口气:“关就关吧,我当时和他说好,要帮他守护这座城池的,最终还是没有做到......还白白锁了他的魂魄这么久,让他痛苦,让他不安,该!”
郁嗅渐渐露出了嫌弃之色:“世鲤啊,听说笄蛭之巢恶心地不得了,到了那边,估计洗个澡都难,我可得抓紧时间赶紧多泡泡,对了,”郁嗅交代说:“我这两天差不到要走了,这个城市,就交给你了。”
心仿佛被锥子狠狠捅了一下,鹿世鲤垂头,多日以来,隐忍与委屈难以排解,他恨恨咬牙,直视郁嗅,双目泛红,声声质问:“有多少魂灵等着我们去接引?有多少恶妖等着我们去铲除?九天与幽冥的情况又是那么复杂,这个城,哪一天离得开你这个府君?......可是你,只图自己痛快!我火上炙烤没什么。这个城......这个城,你让我怎么看?!”
郁嗅沉默了,那天万花结界里,鹿世鲤转身离开的背影是那么决绝孤寂,孤寂到郁嗅出现了一瞬间的恍神,几乎要把这个背影,和那年裴世欢的离去背影相重合,巨大的恐惧再次漫上他的心头。
手握鷇印与析骸的郁嗅,面对多年的执念,他动摇了。